时间无情,不恋栈,由1945年日本投降、抗战胜利算起,一晃半个世纪过去。人之常情,要纪念;又是一部分人之常情,要想想说说,然后印成本本。想,至少是为养生,应该多触及可意的,如“光复”,“站起来了”云云。如果换为为“养世”呢,问题就不这样简单了,因为光复也好,站起来也好,有目的,目的最后要落到个个活人头上,即有个能够保障都活得平安、自在的社会环境,在其中,确是人人都活得平安、自在。胜利了,这个目的达到没有呢?推想年逾花甲而仍未往生净土的人都必是心中有数。有数,能知易,不言难。我修养差,常常想到什么就说说;而说,因为其前有胡思乱想,就难免脱了缰,出现一些杀风景的。也是来于胡思乱想,为养世,杀风景有如苦药,也无妨吃一些吧?所以标题未循常规写“欢呼”,而写为“思虑”。都思了什么,虑了什么?以下以由浅到深为序说说。
文不当离题,由枪声起止说起。枪声起,即1937年的七七事变,其时我在北京,故土(北京大学)难离,与结缡不到一年的芝姐住在沙滩中老胡同。来路也要交代一下,是约一年以前,我到保定育德中学去教书,教了一年,学校表示续聘,找饭碗不易,当然高高兴兴接受。放暑假了,愿意带着个女的到北京风光风光,就把衣物书籍等都存在学校,于6月底,轻装无从,来北京,准备住到8月下旬,回保定。中老胡同(疑原名为中老虎洞)为北京大学第一院以西、第二院以南、东西向的一条小巷,路南一个小四合院(由东侧辟街门),二房东(租别人整所房零碎租出,获取薄利)姓蔡,住南房,我们住北房靠东一间,是我们来北京以后租的。住下,闲中有忙,也无非看看熟人,逛逛繁华街道、雅静公园之类,可以不表。且说住到7月7日,依常规,晚10时以后,关灯入睡,有何佳梦噩梦不记得了,大概是侵晨三四点钟吧,我们被繁密的枪声惊醒了。辨别方位,是在城西南。院里人都醒了,自然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直到下午,才知道是日军挑衅,攻卢沟桥,二十九军奋勇还击。其后若干日,有些零碎消息与希望相合,是我军奋勇杀敌,日军未能得逞。可是事实像是与希望相反,日军占领的地方扩大了。只说切身的,先是通保定的铁路断了,其后是育德中学毁于战火。这变故的情况带来多种困难。一是失业,也就不会再有入款。二是衣物都丢了,夏去秋来,怎么办?三是芝姐怀孕,九十月间要生产,更不能没有钱。还有更大的,是沦为亡国奴,心情难以忍受。
仍是为了文不离题,枪声起的影响不好再说下去。转为说枪声止,即1945年8月的日本投降,其时我在上海,住在霞飞路底的居尔典路。因缘也要交代一下,是几个月以前,好友韩君的一个朋友在上海要接办一家日报,约我们到上海去办报。沦陷几年,我们在北京教书,多处兼课,仍不能温饱,实在腻了,又语云,人挪活,树挪死,于是商量、考虑之后,还有个小友谢君,共三人,于6月到了上海。想不到世事多变,已到上海,接办报纸的事吹了,只好退一步,说办杂志。割牛变为割鸡,兴趣高低且不说,时间却多有剩余,于是生活就成为白天逛旧书店,入夜躲进蚊帐听蚊声如雷。这样挨到8月初,是第一颗原子弹扔下之后,还清楚地记得,报上说是掷了新型炸弹,“其威力不可轻视”。街谈巷议,都感到战局将有大变化。果然,没有几天,威力不可轻视的炸弹又扔下一个,苏联在远东也动了手,日本宣布无条件投降。记得听到消息是8月1日的下午,近晚,上海市民如发了狂,走上大街,游荡,欢笑。我们当然也是这样。游荡累了,上饭桌,想到敌方恶有恶报,己方终于胜利,举杯痛饮,都醉得不省人事。但大喜事也为我们带来一些问题,适应新的形势,我们决定回北京,可是听说又将有内战,北上的铁路已不能畅通;即使能平安回去,显然,面临的必又是失业。
枪声起止的事说完,与之相伴的种种艰难困苦,千头万绪,都不想说;因为本文主要是想说思虑,思虑由艰难困苦来,却已经超过艰难困苦,艰难困苦是“事”,思虑的所思所虑,其根据是“理”。常言道,要讲理。事无限,理也就无限,这里只想说说由艰难困苦而想到的一些理。
首先想到的是人活着,就会有理想,甚至幻想,或者说希望,而陆续来的现实却经常与所希望的有距离,甚至背道而驰。仍以枪声起止,或说政局的变动为范围,举一点点例。七七,卢沟桥的枪声响了,现在还记得,我见到的一些人,或扩大为老百姓,就说是来于希望吧,都觉得我们这个东方睡狮起来了,不久必可以取得胜利。可是来的现实呢,是节节败退,一直延续了8年,还要加上国际形势的变化,敌人才滚出去。又如枪声止了,国土光复,我们取得的是胜利,依情依理,随着来的必是社会的安定和富庶,生活的自由和幸福。可是来的现实呢,现身说法,是战乱,物价飞涨,失业威胁,亲属逃亡,拘禁,审问,自讼,穷困,饥饿,焚书,流离,等等,还要加上无论颁布什么旨意,都要装作信受奉行。
接着说下去。我昔年读过一些哲学常识和科学常识的书,这两种常识都谈到因果关系,读书也会生病,或者就称之为读书病,于是遇事就不由得想到因果关系,即如有以上说的种种艰难困苦,就想求其因。答案是,不怕大人先生们听了不高兴,都是由政治力量来。何谓政治力量?是有了统治权,可以动用军,动用警,以及通过各种组织,各种规定,强制其力所能及的人从命。从命,命的人有所得。所得,有唯心的,如山呼万岁之类;更重大的是唯物的,金库、皇宫、子女玉帛之类。得,多多益善,所以力所能及的范围越大越好,使力见功效的办法就越来越细密,越狠毒。以例明之,出兵外国是扩大范围,科举取士是细密,砍头、籍没是狠毒。表现多端,但万法归一,俗语所说争权夺利而已。(www.daowen.com)
用万法归一的眼光看,“日光之下并无新事”。但有程度之差,比如愿意简化,只许分三等,太平天国限定小民晨昏呼天父天兄是轻的,清朝早期几次兴起文字狱,杀了不少人是重的,日本军国主义侵略我国,杀了数不尽的人,毁了算不清的财物,是最重的。何以能够如此干坏事?因为世间有统治权,或说有政治力量,而有秦始皇之流喜欢滥用。显然,用斩草除根法,或釜底抽薪法,为了艰难困苦的变为空无,办法只有两条:一是不要政治力量;另一是要政治力量,而能使秦始皇之流不滥用。
无政府主义者口头或笔端用的是第一条办法。不说“用手”,因为走动手的路,组织无政府主义的社会之前,先要推翻他们头上的那个政府,在他们,这必做不到,盖先要有军队,没有政治力量是难得建立军队的。还有更大的困难,是人都住在社会里,有些事是多数人共同的,就要有人管,管,就要有人决定如何做,某范围之内的若干人听从,就性质说,这决定如何做的力量(即“权”)就是政治力量。这样说,既然不能废弃社会,就不能不要政治力量,也就是不能不摆个高背椅子,让“权”坐在上面。何况承认权的地位,还有积极的理由,举少数荦荦大者,没有权,不能集合使用众力,内,如建铁路,外,如抗外国入侵,就必做不到。
儒家孔孟用的是第二条办法,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这是认为应该有政治力量。可是政治力量会滥用,人民如陷水火中,怎么办?孔孟的理想是君王都有“德”,能行“王道”,则小民闭门家中坐,就会由天上掉下馅饼来。可惜事实并不是这样,而是“庖有肥肉,厩有肥马,民有饥色,野有饿莩”。理想行不通,要想办法补救,而很可怜,办法只是磕头主义加以利害动之。仍不能生效,只好回家,设帐授徒,放学之后,帮老伴看孩子。这是德治理想及其办法的破灭。
但人还要活,而且要活得安然、自在,怎么办?就必须在“权”与“不滥用”的夹缝中闯出一条路来。可惜是至晚从家天下的夏禹王起,总有几千年了,我们并没有找到这条路,因而小民的命运就只能是俯首帖耳,以求不死于非命。路难找,是因为权的性质是有大力,大力的性质是几乎有求必应,而掌权者的所求则经常是“己”之所欲,而不是“小民”之所欲。于是而早如秦始皇,有所欲,有些书就焚了,有些儒就坑了,晚如西太后老佛爷,有所欲,谭嗣同之流就绑赴刑场,身首异处了。联系本题,日本军国主义者也是用他们的政治力量,有所欲,中国人民(其实也可以包括日本人民)就遭殃了。限于我们的四海之内,几千年的历史,至少在小民的艰难困苦方面,前后并没有什么变化。也就无怪乎有悲天悯人之怀的一些人,套用李后主的“春花秋月何时了”,慨叹“兵凶政酷何时了”。
但求“了”总是应该的。其实路也并不难认,就是大家都推重的“法治”。法有来源,也是大家都推重的,“民主”。路认清了,剩下的问题只是如何走上去。走上去是“行”,关于行,明朝的王阳明最乐观,是知行合一,即能知必能行;孙中山次乐观,是知难行易。我无志,一向是疑多于信,尤其有关众人之事,总觉得还是胡博士说得慎重,近真,是“知难,行亦不易”。不易,非不可能,想到多年来兵凶政酷带来的苦难,我热切希望,法治与民主,虽然行亦不易,为了今后不再有那样的苦难,还是大家都奋起,勉为其难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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