屈指算算,小学、中学,共写了十几年命题作文。语云,熟能生巧,所以近年来,间或接到命题,我常是欣然或不很欣然而接受。说欣然,是因为有时候闲情难忍,需要拿笔消磨长日,而腹内空空,恰在此时有命题送来,就有如陶渊明之患酒渴而见白衣人登门送酒,岂有不大喜之理?有时不很欣然,是因为感到题目不对路,也就不容易成篇,夫成篇而能发表,率尔操觚之徒先得微名后得微利之事也,而难于成篇,则好事多磨,欲大喜而不可得了。且说日前有一老友枉驾,斗室对坐,照例海阔天空,无拘无束,不久话题就跑了野马,说到年华易逝,去日苦多。他有索隐之瘾,或异想天开,问我两个问题:一是最喜欢的是什么,二是最怕的是什么。我没有再思就感到,两个问题都难答,因为这不像买瓜果,凭目力可以挑个大个的;前一个尤其难,因为也可能碰到泥做、水做的纠缠,有违碍,不好说。我说明此意,老友小让步而不彻底让步,说:“那就放弃前一个,想想后一个,写出来,让我看看如何?”这又是个命题,如何成篇呢?干脆由难于挑个大个的说起。
难于挑个大个的,即不好说最怕什么,理由有两个。先说其一,是有大量的所怕,乃人之所同然,说就没有多大意思。但这“同然”还是无妨说说的。可以从《荀子·礼论》的第一句说起,那是“人生而有欲”。有欲,然后是“天命之谓性”,就不能不求满足,其后是得满足,感到乐,不得满足,感到苦。人都趋乐避苦,连出家人甚至印度的苦行僧也不例外,因为他们的所求是(他们理想的或幻想的)常乐我净的大乐。这样,我们就无妨总而言之,是凡会引来苦的我们都怕。古人谈人生,常说“饮食男女”,没有饮食,苦,不能男女,也苦,我们怕。还可以加细说,纲举目张式的,总曰天灾人祸,分呢,无尽,如天灾,有火山、地震、水旱、瘟疫以至龙卷风、泥石流等等,人祸,有战争、抄家、抢劫、偷盗以至各种运动、各种伪劣等等,也会带来苦,我们也怕。还可以更加细说,是乐得繁琐的佛门辨析的,如生老病死,爱别离(与所爱之人别离)苦、怨憎会(厌恶某人而偏偏躲不开)苦、求不得苦、身苦、心苦等等,自然也会带来苦,我们也怕。人人都怕,还唠叨,就有如论说“夫二郎者,乃老郎之子、大郎之弟而三郎之兄”,有什么意思呢?
再说其二,是这个“最”字问容易,答就很难。比如天灾的地震与人祸的战争间,身苦的重病与心苦的爱别离间,问最怕哪一个,至少是我,想不好,只能答都怕。说“都”,与“最”合不拢,就是所答非所问了。
人之所同然,不必说,最,不能说,显然,这篇命题作文想成篇,就要躲开这两个“不”字,在沾边而不面对的地方找找门路。而居然就想到一个,曰“堂上一呼”。何以会想到这个?因为它是多年的大户,显鼻子显眼,或说在心里占的地盘大,回顾容易看见。想到以后,用适才说过的一些话来对照,还觉得满够资格。因为一,它不是人之所同然,正如我们所曾见,有威权者在堂上呼,不少人身在堂下,听到,不是怕,而是诺之不足,还要走上长街,游行,以表示庆祝。二,是否可以看作最,当然可以不管,因为有言在先,难分轻重,只取沾边,怕,就够了。(www.daowen.com)
幸而抓到个够格的,以下可以言归正传,说何以怕堂上一呼。依照什么什么作文法,主旨定而写法可以不同,如可以具体写事,以事显理,也可以概括写,直接说理。这里,少半为篇幅所限,多半是唯恐不合时宜,决定概括写。概括也可以分项,以先轻后重为序。先说其一,堂上一呼的可怕,是一方面会引来情的难堪,一方面会引来行的难处。难堪,是因为听到百诺,轻则感到肉麻,重则感到痛心。难处,是因为从众,自己也就加入肉麻和痛心之列;独行呢,常言道,一人向隅,满座为之不欢,这是说酒席之间,至于移到治人与治于人的场合,呼而不诺,被发现,上报,后果就不堪设想。再说其二,堂上一呼,堂下百诺,是威权的由无形变为有形,成形必生长,即运而后动,无孔不入,自然就要触及身家,我是常人,既舍不得身,又舍不得家,而能不能保身保家,只有天知道。所以听到呼之后,诺之后,经常是不得不装作也热心动,而希望祸不从天上来。装作,又是难堪;至于希望之能否如愿,也是只有天知道的事。所以百川归海,最后的所感只是一个字,怕。还可以说个其三,是想到未来,不免有杞人忧天之情。《旧约·传道书》有云:“日光之下并无新事。”如果一切仍旧贯,那就堂上总有呼,堂下总有诺,怕也就将随威权之后,绵绵无绝期了。
当然,最好是能绝,即变可怕为不可怕。具体要怎样变?可以是中游,是堂上有时仍呼而容忍堂下不诺。这大概不容易,因为呼者,甚至诺者,会感到有所失。最好是上游,堂上不再呼,于是诺不诺的两难,应声而动的乱杂,以及本篇着重说的怕,就都化为空无。空无是果,因是化。化也要有因,这是本篇之外的大问题,为了文不离题,以另案处理为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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