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平伯先生是我上大学时的老师，1990年10月中旬他作古后，我写了一篇悼念的文章，刊于《光明日报》。世间不乏好读者兼好事者，先是一男士告诉我，《新文学史料》季刊1990年第4期有不少关于俞先生的文章，接着就有个女士送来这一期。其中最长的一篇是《俞平伯的晚年生活》，我最有兴趣，一气看完了，难免有些感慨。其中一些由同病相怜而来，为篇幅所限，只举一桩。第48页引日记：“1970年元月10日（案其时在干校），因看《水经注》会上有批判，12日交检查，次日退回。16日六时半至东岳开会（九时半至十一时），返寓一点三刻，廿日又交检查。”其时我也在干校，另一地，身忙而心闲得要命，用应该面对小红书的时间抄了几首诗词。长日在旁窥测的进步人物当然不会放过，于是紧接着就是搜查。沉吟几次才决定带往干校的《唐诗三百首》和《白香词谱》（世界书局合印本）被搜出来。又紧接着就是开会批斗。发言都是高妙八股，处分很轻，只是书没收而未命令写检查。

这种批判读红书以外书的妙文，重点在骂人。其对称面是自骂，因为罕见，更难写，就更妙。不只妙，用现在的话说还有教育意义，就是既可以见人心，又可以显世态。我昔年杂览，有猎奇的闲情，对这类妙文特别注意。衰迟健忘，连周栎园的书之影也消忘殆尽。但有一篇却至今还藏在记忆中，那是五代李昊（一说欧阳彬）为前蜀亡国之君王衍作的降表。奇文共欣赏，各取所需，节抄一部分：

臣闻沧海澄波，纳百谷朝宗之水；皇凤扇物，来万邦向化之人。盖由负罪不诛，衔冤获免，郑伯沐焚棺之惠，许男荷解缚之仁，得不顶戴穹旻，仰祈渥泽。恭惟皇帝陛下，承乾启运，握镜开图，发机而上应天心，恤物而下从民欲。继十八祚崇隆之德，高步泰阶；应一千年挺特之风，广施王道。混车书于天下，走声教于域中。……而臣自知罪衅，不敢逭逃；命戎士以倒戈，挈壶浆而塞路。遂即舁棺摩下，束手马前；向丹阙以驰魂，掩黄沙而听命。岂谓魏王布惠，真宰垂仁，入臣境无犯纤毫，问臣罪不加一二。传陛下好生之旨，阐尧天宥恶之文；释残生于扑蛾之灯，全必死于戏鱼之鼎；使肌骨重生于圣日，焦枯再沐于天波。然则尽节输诚，安足以赎臣之罪；涂肝碎胆，不足以报君之恩。……攀望圣慈，无任瞻天仰德惶惧战越死罪之至。

文理不新奇，都是“君王明圣，臣罪当诛”一路。值得赞叹的是纳典故于骈体，不只格调美，而且颂人骂己，真像煞有介事。(www.daowen.com)

这使我不由得想到俞先生，他是大作家，本领总不下于李昊或欧阳彬吧？那么，这些降表式的检查是怎么写的呢？也是根据日记：“1969.7.18（案为下干校之前）工宣队李告云，学部将有批判会，要写检查。21日下午写完，题为‘认罪与悔过’六千五百字，交出。”知道有些检查是写得很长的。不敢用骈体吧？那就不能在自骂的表面蒙一层声韵铿锵的烟雾，也许读来反而比《燕知草》等所收更有意思了。

这类降表式的妙文也有短的，如“请罪辞”之类。现在还记得，我，以及许多罪友，措辞都是起于“我有罪，我有罪”，中间简述罪行，以“于今得沐圣恩，死有余辜”的意思作结，总数百字上下。以药为喻，这是浓缩型，其可读性也许远远超过俞先生的检查吧？

我有时想，如果有好事者兼有心人，能够选编这类自骂的文章出版，也大有意义。依时风说，意义之一是经济效益，因为必畅销；之二是社会效益，因为如上面所说，可以见人心，显世态，有所见，鉴往防来，总比随波逐流，长此效吉甫而作颂好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