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位未识荆的某君托人送来一本《宫女谈往录》(金易、沈义羚著,紫禁城出版社1991年4月版),并传赠者话云:“推想一定喜欢看。”这推想还有没说出来的部分,是我老了,正事干不了,需要消遣。没说的意思也许不全对,但盛情可感,于是道谢之后就打开看。宫女姓何,小名荣儿,光绪七年(1881年)生人,13岁进宫,分在储秀宫,伺候西太后,专职是敬烟(水烟)。在西太后左右,前后8年,八国联军攻入北京时期并曾跟随逃往西安,回京后才离开。这是她年及花甲,贫苦无依,在金易家帮工,风晨雨夕,回忆开天时事说的。内容琐碎,有局限性。但局限也有好处,是全部来自亲历亲见,与道听途说者不同,用新语说是皆系第一手材料。且说打开看之后,确是没有像翻看有些畅销书那样,只是三页两页就扔开。这也未尝不可以说是喜欢。原因是什么呢?像不单纯是消遣,或干脆不是消遣。幸而还有深挖思想根源的旧技巧,而一挖就找到,原来是来自天命的一种根性。这可以往高处说,是有如单身在斗室面壁,却喜欢神游大观园,也参与卿卿我我。也可以往低处说,是有如皱眉啃窝头,却愿意翻翻《随园食单》。“彼可取而代也”的大志未必有,知道世间还有此一境也不坏吧?这种乐得从故纸中找到生疏之境的心态,也许从识之无的时候起就有了吧?只举一个例,如读《世说新语》,看到像王敦那样的大人物,竟不知道公主府的厕所里还有塞鼻的干枣,就觉得颇有意思。这本《宫女谈往录》,记的事雅曰豪奢,俗曰摆谱儿,超过干枣的就太多了。孔老夫子曾说,“过犹不及”,因而我的感受也就由颇有意思变为很没有意思。以下想缩全面为一点,单说说这很没有意思。
觉得没有意思,是因为由事而想到一些问题。那就由事说起。事太多,只举一点点我觉得与“理”关系更近的。
一、这位老佛爷非常迷信,怕鬼,忌讳很多。用老宫女的话说:“并不是抱着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的模胡态度,她是真信,不是假信。”
二、也抄老宫女的话:“老太后穿的袜子的原料是纯白软绸……只穿一次,决不再穿第二次。算起来,每天至少要换一双新的。就算绣工非常熟练的能手,也要七八天才能绣成一双。算来一年要用三千个工供老太后穿袜子,加上采买、原料、工匠的膳宿生活等,光穿袜子一项,老太后一年就需要一万多两银子。”
三、得宠的总管太监李莲(或应作连)英,有多少财富,谁也说不清。单看他戊戌以前,把财产分成七股,“地亩按弟兄五股均分,大约三百七十多顷地;把钱财按七股分,两个妹妹同样有份,数目不清楚。风言风语的听说,两个妹妹每人十七万两,另外首饰珠宝每人分了大约七捧盒。”
四、老宫女十三岁进宫当差,十八岁,由西太后指定,嫁给李莲英的干儿子刘祥,也是个太监。太监不能人道,所以,用老宫女自己的话说:“让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在世上。”(www.daowen.com)
五、讨厌有些自主气息的珍妃,把她囚入冷宫(东北三所),不能出屋,不许和人说话,初一、十五和节日还要跪听代表太后的太监申斥,听完叩头谢恩。就这样过了三年,于光绪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1900年8月14日)下午,西太后等逃走的前一天,命令太监崔玉贵把珍妃扔到井里。
就以这一点点事为典据,如果我们还没有降到(或升到?)如李莲英、崔玉贵之流,以充当奴才为荣,就不能不想到一些问题。问题不少,以下三个是比较重要的。
其一,已经是十九世纪,以地大、物博、人多、文化灿烂自负的中国,竟听任这样一位无知、奢靡、贪污、狠毒的人为所欲为地统治了几十年,这是个什么问题?不错,辛亥易帜,朝代的账清了;世态和心态的账也清了吗?
其二,以上所举荒唐的表现都与权力有血肉联系。如强制少女嫁太监,把不喜欢的人扔到井里,是权力消灭了理(或说情理)。这样看,权力与理就有了此长彼消的关系。那么,如俗语所常说,要讲理,这个消长关系就不容轻视了吧?
其三,这个老宫女是无限权力之下的受害者,可是奇怪的是,她提起这位老佛爷,还是感恩不尽。这不能怪她,即如逃往日本的康圣人,绑赴菜市口刑场的谭嗣同,怨天尤人,也不会觉得错是错在老佛爷吧?如果竟是这样,那显然是“君王明圣,臣罪当诛”的信条在起作用。这就又使我们发现一个公式:权力和错误也是此长彼消,权力大到无限,错误就将等于零。可悲和可怕的是,“相信”等于零。这用庄子的话说,是“哀莫大于心死”。君王明圣的信条来于几千年的传统,能使人心死;死而复生,也许不容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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