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固《汉书》写苏武用变格,事重,名却处于附庸地位,在《李广苏建传》建(其父)的经历(事甚少)之后,这里实事求是,称《苏武传》。对一切曾涉猎旧籍的人而言,传文,以及所记之事,都是熟到未必有兴致再看的。我为什么忽而想算算旧账呢?是由于某种机缘,一篇《苏武传》的笺注解说送到面前,让看看,如此笺注,如此解说,印出来,请读者花钱,然后看,合适不合适。我遵命,看,到解说部分,入目的有这样的话:
苏武的民族气节与他的忠君思想是紧紧地结合在一起的,他听说武帝去世后,向南哭号,甚至吐血,每天早晚祭奠,悲痛之至。这与他听到母死妻嫁后,不为身家祸败所动形成了鲜明对照,表现了强烈的忠君思想感情。
话是旧套,几乎可以说,由东汉到我执笔的现在,提到苏武,颂扬,都是这样说。这样说不对吗?问题很复杂。我想从一团乱丝中抽出一缕,所谓“忠君”,说说我的一些感慨和忧虑。思的动机由苏武来,那就由围绕着《苏武传》说起。
苏武是好样的,我同其他人一样,也承认。承认要有理由,我的理由是:其一,在不同民族、不同国度的冲突中,倒向自己一边总是应该的,因为包括自己在内的群体的安全和幸福可以比较(不是绝对,因为来自“民吾同胞”的暴政也可以整得人求生不能,甚至求死不得)有保障;其二,公认为合理的道德信条也许未必妥善,但既已信,依之而行总是应该的。苏武守节不降合于前一个原则,忠于汉武合于后一个原则,所以这里要有言在先,以下不管我会有什么奇谈怪论,都不是对苏武的为人有什么意见。谈苏武,我们要历史主义。但我们也不应该忘掉生于两千年后的自己,至少我看,那就应该换为人文主义,即评定好坏,要以多数人的幸福和向上为标准,有助力是好,反之是坏,扔开私情,冤亲平等。换上这副眼镜看《苏武传》,景象入目,只说我自己的,感触就与传统的有了差异。
差异之一是与汉武比较,待人,匈奴的单于像是宽厚得多。苏武是抗命(不降)的,匈奴只是把他发配到北海,用意很清楚,是以困苦迫使他回心转意,不成功而终于没有处死,如果是汉武,必是早已弃市了吧?再有,对于这样一个不肯顺从的人,法网也仍是并不密。以下都抄《汉书》本传:
陵恶自赐武,使其妻赐武牛羊数十头。
不用自己名义送是怕匈奴疑心,但终于还是送了,如果在汉武的眼皮底下,是谁也不敢这样拿命开玩笑的。
(武)杖汉节牧羊,卧起操持,节旄尽落。积五六年,单于弟于靬王弋射海上,武能(结)网、纺缴(生丝缕)、檠(修整)弓弩,于靬王爱之,给其衣食。三岁余,王病,赐武马畜、服匿(居住饮食用具)、穹卢(毡帐)。
这是王公还可以和他长期交往,并送许多礼物。
武(还汉后)年老,子前坐事死,上(宣帝)闵之,问左右:“武在匈奴久,岂有子乎?”武因平恩侯(皇后之父)自白:“前发匈奴时,胡妇适产一子,(名)通国,有声问来,愿因使者致金帛赎之。”上许焉。后通国随使者至,上以为郎。
可见在抗命发配的情况下,还可以洞房花烛,生儿育女,与我们的政令下的多种折磨相比,应该说是富于人情味,值得羡慕了。
转而看看在汉武之下是怎么样。还是抄《苏武传》:
前长君(苏武之兄苏嘉)为奉车(都尉),从至雍棫阳宫,扶辇下除,触柱折辕,劾大不敬,伏剑自刎,赐钱二百万以葬。孺卿(苏武之弟苏贤)从祠(祭)河东后土,宦骑与黄门驸马(掌车马之官)争船,推堕驸马河中溺死,宦骑亡(逃走),诏使孺卿逐捕,不得,惶恐饮药(毒药)而死。
这是李陵劝苏武时说的话,感情容或有倾向性,事实却不会有出入。这事实是,都因为一点点未必应由自己负责的小事,“龙颜一怒”,就吓得赶快自杀。下面还有总括的话:(www.daowen.com)
且陛下(指汉武)春秋高(年高),法令亡(无)常,大臣亡(无)罪夷灭者数十家,安危不可知。
这话当然也不假。单说法令无常,依理,或依口说,君是欢迎臣下进言的,可是司马迁就是因为进言,逆了耳,就受了腐刑之报。其后放出,又授予中书令,这是未丧命,也哭笑不得。关于皇帝的胡来,姑且算作伪作的李陵《答苏武书》(见《文选》卷四十一)中还有不限于汉武一人的话:
足下又云汉与功臣不薄,子为汉臣,安得不云尔乎?昔萧(何)、樊(哙)囚絷,韩(信)、彭(越)菹醢,晁错受戮,周(勃)、魏(其侯窦婴)见辜,其余佐命立功之士,贾谊、(周)亚夫之徒,皆信命世之才,抱将相之具,而受小人之谗,并受祸败之辱。卒使怀才受谤,能不得展。彼二子(范蠡、曹沫)之遐举,谁不为之痛心哉!陵先将军(李广)功略盖天地,义勇冠三军,徒失贵臣(指卫青)之意,刭身绝域之表。此功臣义士所以负戟而长叹者也,何谓不薄哉!
这些怨愤的话,且不管出自谁之口,事实俱在,不把刀俎式的迫害说成施恩,总可以使处于水深火热中的臣下,尤其小民,略吐不平之气。
有没有不平之气是认识问题。这就过渡到差异之二,是我以为,苏武对于汉武,依情依理,也可以不这样。这样指一种坚强的信念,曰君王明圣加恩重如山。信念在心,表现于外是:
后陵复至北海上,语武,区(ōu)脱(近于今之哨所)捕得云中(郡名,在今内蒙古)生口(俘虏),言太守以下吏民皆白服,曰上(武帝)崩。武闻之,南乡(向)号哭,欧(呕)血,旦夕临(哀哭)。
每次看到这段话,我就轻则疑心,重则痛心。所生之疑有两种。其一,哀哭至于呕血,是道听途说者或撰史传者用小说教程之法创造出来的呢,还是如今代用录像之法录出来的呢?如果《汉书·苏武传》所描述竟是实况,那就来了疑之二,是这样的情意,如何能生长,并强大到压倒一切呢?可以设想一种相类的情况,张三和李四都是平民,交往不少,其中有可意的,如张三曾济李四之贫,有不可意的,如张三曾杀李四之子,张三一旦见了上帝,李四会泪如雨下吗?如果不泪如雨下,则可证,苏武之哀哭以至于呕血,只是因为死者是皇帝,杀兄杀弟之仇就可以视而不见,只牢牢记住恩重如山了。这种两歧的反应来于一种奇怪的并根深蒂固的思想感情,我有时想到它的来源,尤其深远的影响,就感到痛心。何以故?以下离开苏武,只说痛心之故。
这之故,可以总说,是这样强烈的忠君的思想感情,戴上人文主义的眼镜仔细看,就可以看到:一,来于专制的迅速而无止境地加强;二,它又成为专制的迅速而无止境地加强的助力;三,使大量的专制暴力之下的人,尤其所谓知书识礼的,受骗,重则助纣为虐,轻也难免受害,可是坚信为当然而并不生疑,只有极个别的,如黄宗羲(曾写《原君》)、严子陵(坚决不出仕)之流是例外。以下分说所以这样认识的理由。
先说其一的最大户,忠君思想感情来于专制的加强。还要扯远一些,说人过群体生活,有行政之事(行之者就有了权,曰政权)是必然,行之者有无限权力(即为所欲为)不是必然,就是说,掌政者也可以没有任己意的生杀予夺之权。有没有为所欲为之权是专制与民主的分界:有是专制,来于人欲的顺流而下,很容易;反之,没有,是民主,来于小民长时期的水深火热的经验,不惜流血拼出来的,大难。大难还包括认识,如《尚书·泰誓》说:“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师。”孔子说:“夷狄之有君,不如诸夏之亡(无)也。”(《论语·八佾》)就是总以为,过柴米油盐日子,上面一定要有个“君”压着,也就是视走专制的路为当然。不过在秦统一以前,群雄并立,无论哪一国的君主,即使不安分,自动升级为王,也终归要收敛一些,因为总不会忘记,外有强敌,弄不好,还有跌下宝座的危险。君主有这种形势管着,其下的臣民的处境就会好一些,因为最后还有个退身之路,到另一国去,苏秦、张仪之流的策士用不着说,文人如子夏,武人如廉颇,也是这样。与这种社会情况相适应,对君主的看法也与秦以后大不相同,如孔子说:“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论语·颜渊》)“君使臣以礼,臣事君以忠。”(《论语·八佾》)这是说,就是君,也要像个样子,不当胡来。孟子说得更爽快,是:“君之视臣如手足,则臣视君如腹心;君之视臣如犬马,则臣视君如国人;君之视臣如土芥,则臣视君如寇雠。”(《离娄下》)“贼仁者谓之贼,贼义者谓之残,残贼之人谓之一夫。闻诛一夫纣矣,未闻弑君也。”(《梁惠王下》)这要求就更高,是如果不好好干,就可以视如仇敌,甚至动真格的,杀。情况和思想随着秦的统一而大变。嬴政由秦王上升为始皇帝,位高于天,权盖于地,臣民的处境就真成为“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这是泛说,最好看事实。我有时想,选读《史记》,排在更前的应该是《秦始皇本纪》的二十六年(统一称帝)到三十七年(在沙丘平台见了上帝),看看人一旦权力大到无限,就会干什么。那是“立石颂秦德”,“入海求仙人”,图长生,遇风“大怒,使刑徒三千人皆伐湘山树”,“更名腊曰嘉平”,焚《诗》《书》百家语,“有敢偶语《诗》《书》,弃市(杀一人),以古非今者,族(杀全家)”,“作阿房宫”,疑人泄漏行止,“诏捕诸时在旁者,皆杀之”,“四百六十余人,皆坑之咸阳”,有人刻石说“始皇帝死而地分”,“遣御史逐问,莫服,尽取石旁居人诛之”,先是并天下之后,用七十余万人治陵墓,“宫观、百官、奇器、珍怪,徙藏满之……以人鱼膏为烛……(死后)后宫非有子者出焉不宜,皆令从死,死者甚众……尽闭(治陵墓)工匠藏者,无复出者”。看后就会大致了解,专制升级的结果,拿到政权(必兼军权)的就可以(或说必致)为自己的私利(或只是心情冲动)而胡作非为,直到处死成千上万的属下之人。“天地之大德曰生”,他不管;无数无辜的人丧了命,有谁敢说个“不”字?不错,陈胜、吴广说了,紧跟着项羽、刘邦也说了,可悲的是,这位刘老二马上得了天下,并传之子孙,仍旧是权倾天地,出言就是法,连放个屁也合于天理正义,至于杀人,自然也同秦始皇一样,只要自己想这样,那碰到点子上的就身首异处,臣下还要随着歌颂圣裁。于是,更可悲的情况就出现或逐渐形成,是真心相信坐上宝座的就真成为圣,为他流血汗,甚至死,而无怨。不只无怨,因为这一切是“忠君”,乃最上德,必是生则有荣,死则含笑于地下。
无理的高压,反而培养成忠君的思想感情,这奇怪吗?我有时想这个问题,觉得也是事出有因。而说起这因,很遗憾,我想到的,却并不冠冕。就算作家丑一类吧,也无妨扬一下。由浅到深说五种。其一,千千万万年以来,人在群体中生活,上面有个什么长发号施令,龛里还要供个什么,以便心里能够有安全感,习惯成自然,从而顺从也就成为准天性。其二,压力太大,抗不了,只好顺受,年深日久,也就视为当然。其三,对于有无上威权的人,唯命是从可以得福利,这日久天长,深入肺腑,也就会变为当然。其四,拿到生杀予夺之权,总会有一些人集到周围,多数出于私心,吹牛拍马,少数也可能出于痴心,拉扯到仁义礼智信,于是生杀予夺就成为理有固然,天经地义,又依照戈培尔的原理,假话多说几遍就成为真的,信为真会产生大力,于是凝聚为忠君的思想感情,比如遇到所谓国变,许多出类拔萃的人随着混蛋兼坏蛋的君主死,就不足为奇了。还可以加个其五,记得是罗素说的,诛心之论,是:人的心目中,谁最伟大?是有权杀自己的。用俗话说,吓破了苦胆,所以不能不跪而拜之,望见“天颜”就觉得是最大的幸福。其实呢,感到幸福也好,信为天经地义也好,追根问柢,都是来于专制,其作用也只是维护暴君的利益而已。
再说其二的另一面,忠君的思想感情是加强专制的最有效的助力。道理很明显,帝王,多数是手不能缚鸡的,可是他能,常态,修宫殿,聚珍宝,选美人,犯脾气,焚书,抄家,杀人,甚至调动军队,攻打不臣服的。何以能有如此大力?是来于在下的都听话。忠君的思想感情不只能保证听话,而且,即如杀的是自己,也要谢恩,死得心平气和。这心平气和来于一种信念,是至上的行事永远正确,所以自我一方应该报之以忠。忠要表现为行为,常时,让干什么就干什么,包括杀别人和杀自己,非常时,即宝座有危险之时,要舍命保,不幸不能如愿,或如纪信,替死,或如陆秀夫,同死,天高皇帝远,同不了,也要如陈子龙,闻凶耗后不再活下去。试想,普天之下,如果人人如此,那还不是宫中一瞪眼,率土之滨就都颤抖吗?这样的极端专制,生成并能延续,正是以忠君的思想感情为重要条件的。
这样说,是由人文主义的角度看,忠君的思想感情并没有干什么好事。可是,这就使我们想到值得痛心的其三,是,自秦皇、汉武以来,两千多年,几乎所有的人,尤其是一些公认为出类拔萃的,却受骗,死抱着这个信念,不自觉地为专制帝王做了不少本来可以不做或应该不做的事。为减少头绪,这里只说一项最有代表性的,是死保一姓的家天下。西汉早年诛诸吕,唐朝早年诛诸武,公认为意义重大的好事,何以意义重大而好?不是由利民方面考虑的,只是因为这样,坐上宝座为所欲为的就仍然是刘邦或李渊的子孙。这“一姓”有时还收缩为“一人”,如方孝孺,明成祖是朱元璋之子,建文帝是朱元璋之孙,都姓朱,他却为建文帝死了,还连带诛了十族。而说起朱元璋,稍有历史常识的人都知道,是毫无缘由便乱杀人的专制魔王,只是因为头脑中盘踞着忠君的思想感情,有不少人还是为他以及他的子孙死了;人皆有死,值得痛心的是死而无怨,并不觉得走死保专制这条路实在走得太远了。
《论语》有“安则为之”的话,如方孝孺之流,因为信,死了心安,也就罢了,我们不当为古人担忧。但是为今人,就不同,因为我们还活着,就不能不为活的诸多方面想想。忠君的思想感情是来于专制、利于专制的,难道我们还要敬之爱之吗?古人往矣,我们可以原谅;对自己就应该躬自厚。如何厚?一方面是知,以钻故纸为限,要清楚认识,“天佑下民,作之君”这条路并不对,因为其结果必是一人胡作非为,小民水深火热。同理,读《苏武传》,看到为汉武哀哭之事,也就不必依传统赞叹。此即所谓读史的见识。又语云,古为今用,转为另一方面的行,也很简单,不过是冷眼看世态人情,不轻信圣经贤传,遇事,不胡里胡涂奔上街头,随着山呼万岁,如此这般,以防忠君的旧鬼阴魂不散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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