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何一个有“国家可持续发展”概念的社会,便绝不可能轻易忽视任何一个儿童存在的价值。他们现在也许还毫无建树,甚至连话都还讲不清楚,但假以时日,可能就会为这个国家带来决定性的改变。
结束一段挪威之旅,回顾过往,无论挪威的美有多么震撼人心,终将随记忆消散。不过,至少仍有一幕是如此让人难以忘怀:当地小孩总能眉开眼笑地在湖边戏水、在山林里纵情奔跑、在雪地上踩着滑雪板飞速疾行、在田园间品尝野莓苹果。他们如今依旧享有我们的孩提时代——一段曾经有过的自由,那般无拘无束。即便身处车水马龙、人声鼎沸的繁华都市,他们也还是能东奔西跑的孩子。
“儿童至上”是挪威人打造自己国家时牢记的金科玉律。小孩仿佛都是王国的上宾,受到厚爱,享尽国家资源。任何家长只要以处理小孩事务为由,向公司主管请假或者打算提早下班,都绝对不成问题。他们的上司当然偶尔也会这么做。为了小孩放下手边的工作,从来无须编造事由,更不必忸忸怩怩地难以启齿。曾有政府部会首长堂而皇之地请育儿假在家带小孩,桌上政务全部移交给同事代理。此外,还有一名政党要员竟以当天要接小孩放学为由,临时缺席年度党代表大会。该党主席获悉后仅回了句:“噢,这样啊,小孩总不能自己回家吧。”日理万机、统揽国政大权的挪威前总理斯托滕贝格(Jens Stoltenberg)在位时,其经典名句之一便是:“把小孩照顾好,是每位国民每天生活中的首要工作。”
挪威儿童之所以深获国家重视,是有迹可循的。20世纪前半叶的欧洲社会战祸连天,分别起于1914年和1939年的两次世界大战,前前后后造成了欧洲数千万人死亡。为避免国家劳动力出现衰减,各国政府开始赋予本国女性增加国家人口的重要任务。当时还未把焦点直接放在儿童身上,而是大肆宣传生养子女是女性同胞爱国的表现,甚至还说怀孕是妇女能为国家做出的最积极贡献。甚至还有生小孩就颁发奖牌的创举。
国家尽其所能地要求妇女同胞多生小孩,目的就是要填补因为战争所造成的人力空缺。当时欧洲许多有识之士都十分担心自己国人的生育率会落于人后,挪威自然也不例外。直到2012年全国人口终于突破500万,挪威才从长期人丁单薄的危机感中,稍稍松了一口气。
不过,两次大战期间,正巧也是欧洲妇女运动抬头的时期。男人在战场上死伤无数,间接促使一夜之间成了寡妇的女人们学习如何独当一面。她们为了维持生计、养家糊口,纷纷外出寻找工作,成为家中重要的经济来源,并且开始积极投身于公众事务。就算有些家庭的男人安然地从战场上回来,也未必能重新适应已经恢复太平的日子。于是许多家庭多是由女人挑起肩头重担。传统性别角色定位自此出现了明显的变化。对照当时将女人视为生育机器、鼓吹女人以怀孕生子为己任的政令宣传,欧洲妇女实际上已开始希望走出家庭、追求自我。
挪威的女权意识也跟着这一波浪潮风起云涌,当代文学作品更起到了推波助澜的作用。例如19世纪中期,挪威女作家卡米拉·柯莱特(Camilla Collett)[1]在1854~1855年匿名发表了一部名为《总督女儿》(Amtmandens Døttre)的小说,描述了一名年轻少女,无惧性别枷锁,抵死不从父亲为她安排的婚事,展现了个人情感不受操纵的自主性。小说情节无疑严重违背了那个年代世俗的道德观,让挪威社会为之震撼。挪威的女性们却大受启蒙。
紧接而来,1879年由挪威剧作家易卜生(Henrik Johan Ibsen)创作的《玩偶之家》(Et dukkehjem),又进一步将传统女性长期受到的束缚与不公,写实地摊在阳光下。女主角自行结束婚约,最后甚至抛夫弃子,这在当时简直是离经叛道,因此受到欧洲保守人士的强烈批评。其影响所及,远不止于挪威。和易卜生并称挪威文坛两大巨人的另一位挪威文学家比昂松也在1883年以一部《手套》(En hanske),重重敲击了那堵父权之墙。光是女主角丝薇瓦因为未婚夫在外偷情,而将手套砸在他脸上的一幕,就足以让欧洲传统社会中信奉男尊女卑的信徒浑身不舒服,以至于要修改后才能上演。更早之前,曾在1928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挪威女作家西格里德·温塞特(Sigrid Undset)[2],在欧洲女权运动萌芽之初,即不畏人言、身先士卒地主动舍弃信奉基督新教(挪威国教为基督新教),改而信奉天主教。借此宣告自己虽然是个女人,但也有选择宗教信仰的权利。
挪威女性地位的走势,就像一条从谷底跃升的弧线。经过半个世纪的推进,挪威女人如今堪称已和挪威男人平起平坐。女性总理就出了两位,连王室也一举跟进修改继承条款,未来挪威也可能出现女王。
于是,问题随之而来了。若要提高生育率,就要依赖于妇女怀孕生子。虽然战后出现了婴儿潮,但新时代的女人除了生养子女,她们也想出门上班,想追求自我。新一代的女性早就不甘心承接老一辈母亲的命运,成天被绑在家庭琐事上,夜以继日地独立辛苦地抚养小孩。那么,最直接有效的解决之道,就是把父亲拉回家庭,并训练他们能和太太一起携手操持家务。
战争造成人口数量下滑,妇女因此被鼓励生育,但受女权意识抬头的影响,女人不再愿意完全埋首于家庭工作。无须再上前线作战的男人,必然就得一同担负起子女的养育责任,这样进而逐渐改变了现代父亲的角色。从此小孩的成长教育便是由父母共同承担。本书各章节所提及的挪威式教养内容,自然不会只是妈妈的天职和义务。事实上,也唯有沉浸在平等社会的氛围之下,许多挪威教育措施的设计初衷才有付诸实践的可能。(www.daowen.com)
当男孩能把毛线球织成一条围巾,女孩能使用榔头、扳手制作桌椅,意味着男女双方都被训练成“更完整的人类”。由这些新新人类所造就出的整体国力表现,恐怕早就远超过当初纯粹为冲刺人口数的政策预期。
在挪威诸多政府机构中,管理儿童事务的部门全名为“儿童、平等暨社会包容部”(Barne-,Likestillings-Og Inkluderingsminister)。基于上述背景,我们得以理解这个部门将三者归纳为同一范畴的用意。尤其是“平等”和“儿童”之间的关联性。因为一旦论及挪威儿童福利制度,归根究底,很多都是出于两性平等的精神。所有育儿假、育婴津贴、幼儿园托育制度,都是同时考虑到父母双方的条件和需求。更重要的是,每日平均工时法规的落实,让家长在工作之余,还能有余力亲自接送小孩,而且没有人会理所当然地认为接送小孩上学、放学的人应该都是妈妈。
在父权体系下,我们习以为常地认为照护小孩是母亲的工作。但挪威父母在小孩的成长过程中,会彼此轮流为子女洗澡、换尿布、讲故事、接送上下学或者推着他们出门散步,少有失衡状态。这也是当地教育内容中,相当注重的儿童健康人格养成的必要条件。他们不仅传授下一代平等主义的价值观,同时也让父母能以平等的方式参与子女的养育。
至于为何如此大费周章,要把父母都拉进子女教养的核心圈里,这又要回到小孩本身所代表的意义了。儿童不再只是某个族群的集合名词,每一个小孩都应该被看作单独的个体。这样的态度同样也是从平等观念衍生而来的,挪威人认为小孩不该被视为父母的附属品。最重要的是,他们每一个人都是国家未来的公民。任何一个有“国家可持续发展”概念的社会,便绝不可能轻易忽视任何一个儿童存在的价值。他们现在也许还毫无建树,甚至连话都还讲不清楚,但假以时日,可能就会为这个国家带来决定性的改变。
在挪威,每个孩子对于国家来说,都是不可或缺的一分子。在他们的成长过程中,都能受到国家的重视,并享受均等的教育机会与资源。当地所有的公共空间、大众运输乃至政府、民间举办的各式各类活动,从未忘记要给小孩保留一席之地。如此一来,保障小孩有限的空间就是相当顺理成章的事了。培育儿童的工程,其影响甚为深远而重大,那么父母双方又有哪一人可以缺席呢?
挪威人之所以认为儿童至上,关心小孩的教养过程,以及在乎他们未来可能变成一个什么样的人,我相信是因他们应该具备了更宽阔的眼光和心胸。身为家长,挪威很少有人只盯着自己的儿子和女儿,想象他们有一天能出人头地、光耀门楣。人们意识到任何一个小孩都是社会共同的资产,彼此牵动着各自的未来。
【注释】
[1]卡米拉·柯莱特成名于19世纪中期,其所著的《总督女儿》一书,描述了一名少女因勇于表达自我,进而成功地抵抗了父亲为她安排一段婚姻。在那个时代,这样形同直接挑战了欧洲父权社会的游戏规则,甚至可谓大逆不道。不过,此书一出版,随即受到欧洲女性读者的大力支持,众人竞相阅读。连挪威剧作大师易卜生的作品也深受柯莱特的影响。
[2]至今,挪威史上曾出现过三位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分别是比昂松、汉姆生(Knut Hamsun)与西格里德·温塞特。而西格里德·温塞特是唯一的女性。她善以细腻的笔触,直捣当时挪威社会道德沦丧和伦理败坏的阴暗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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