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社会高度信任自己国家的年轻人，相信他们在18岁之后，对任何事物都能提出自己的推论和想法，并通过个人的观察，条理分明地对外传达主张。这无疑是成年人必备的基本功夫。

每年5月1日起，便进入了挪威高中的毕业季。直到17日挪威国庆典礼当天，当地毕业生会特别穿上一袭被称为“罗斯装”（russdress）的工作服出门，标示着自己即将展开人生新的一页。挪威文的“russ”源自丹麦文的“rus”，指的是大学里的新生，挪威人引申其意，以此代表一个正式迈向独立自主的年轻人。罗斯装根据高中不同类组而有颜色之别。例如文科和理工科的高中生会穿上红色罗斯装，商业管理科系会穿上蓝色罗斯装，农务科系会穿上绿色罗斯装，技职学校穿的是黑色罗斯装，白色罗斯装则是属于体育学科的代表色。这个挪威高中生迎接毕业的悠久传统，使奥斯陆街头在那段时间更加色彩缤纷。

整整半个月，他们可以在街上任意咆哮、喧哗，恣意载歌载舞，偶尔扰乱公众秩序（有时因为太过分，使民众的容忍度趋下滑）。或者集资将一辆旧巴士改装成行动酒吧，在里面装置音响、吧台，装上五光十色的灯光设备，沿街播放震天响的电子音乐。房东彼藤（Biten）的大儿子虽然放弃了和同学一起参与电子巴士之旅，却也特别与父母商量，让他在自己家中举办派对。彼藤和先生当晚只好识趣地相约外出吃饭，为了不扫小孩的兴，饭后又看了场电影，只为尽可能地让出家里的空间，供一群小伙子热舞狂欢。

结束疯狂不羁的成年仪式，脱下罗斯装后，他们将正式挥别过往青涩的年华，成为一个凡事得自行负责的成年人。他们会搬离父母家，和朋友分租公寓，自己想办法筹措生活费，没有人会指挥他们应该找份工作、继续升学或者去当兵。高中毕业，意味着眼前是一盘新棋局，光是有抽烟、喝酒的自由，并不足以代表成年。他们被赋予了所有成年人必须承担的权利和义务，需要动脑筋建构自己往后的人生。

因此在成人之前，挪威教育体系便培养他们担当的本事。在儿时习得的裁缝、烹饪和修缮房子技巧，很快就派上了用场。在专业学科之外，他们还需要具备成熟的价值观和道德感，并且认识自己，找出自己的方向，不依赖父母，懂得掌控独立自主后的生活。

法定成年后步入的高中时期，是训练一个人思考和辩证能力最重要的阶段。挪威社会高度信任自己国家的年轻人，相信他们在18岁之后，对任何事物都能提出自己的推论和想法，并通过个人的观察，条理分明地对外传达主张。这无疑是成年人必备的基本功夫。挪威教育不会将一个只懂得穿罗斯装饮酒作乐的年轻人丢进成人的丛林世界。^[3]

2014年5月17日，那是我最后一次上街观看挪威人的国庆游行。娜拉坐在婴儿车里，睁大双眼，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嘉年华人潮。她偶尔会被一旁穿着罗斯装，时而叫嚣喧哗、时而引吭高歌的挪威毕业生所吸引。刚升上高一的安琪当天并未参加这场街头盛会，而是窝在家里准备期末考试。几周前，我才见识了他们学校高一的社会科目考题，也更能理解，在这举国欢腾的日子，安琪为什么选择缺席了。

那张社会科目考卷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名词解释，第二部分是申论题。名词解释共有三个问题，它请学生说明：

（1）“何为国家主权”

（2）“什么是权力”

（3）“全球化的意义”

根据安琪的说法，这几道名词解释皆为简答，准备过程比较简单，只要把课堂上教科书里提到的内容写出来即可。但要应对申论题，就要另当别论了。考卷上列出的申论题题目是：

请说明第二次世界大战之后，联合国的工作目标是什么。依你所见，联合国有没有达成这些目标？请以实例论证你的论点，并提出其中来自全球的阻力和助力。

这份社会科目考试的测试时间为45分钟，而且不采用开卷（open book）方式进行。事前如果没有下功夫，光是以教科书内容照本宣科，很难拿到好分数。对有志朝医学院迈进的安琪来说，这科考试的成绩至少要得到6分（评分方式为1～6分）。

问题就在于想得到6分，除了作答的基本事实必须正确外，一如题目中所强调的“依你所见”，学生还需提出个人的意见和分析。同时进一步用正面和反面例子举证，去陈述或论证自己的观点，具体说出它的一体两面，而后归纳出自己的结论。等待成绩公布的安琪，当时拿着这份考卷打算和我讨论，我向她坦言我可能会交白卷。她说：“这样吗？好吧，你只要记得在左上角写上自己的名字，至少还可以得到一分。”挪威国庆节当天，安琪选择留在家里念书。可以想见，即将到来的期末考试，一样不是那么轻易就能应对过关的。

起初，看见这些题目，我以为它纯粹是为了测试学生的国际观，但似乎又不止于此。安琪虽然打算学医，但因为高中二年级才正式分组，在此之前，她也要上历史和社会课。安琪在历史、社会课中，也许认识了印度童工的问题、亚洲的平民文化、欧盟的组成，还有美国与俄国粗略的简史，但她很少以背诵来证明自己从课堂上获取了多少知识。多数时间，如同那份社会科目考题的申论题，老师总是鼓励学生思考，尤其是深入探究正反两方面不同的意见，在多方立场的交锋中形成自己的看法。因此，在教科书之外，安琪还得自行阅读不少相关的课外读物。幸好当地考试经常没有标准答案，她不必读尽各类教材，才能确保万无一失。(www.daowen.com)

艾瑞克交代给学生的博客作业，也存在同样的目的。他曾对学生说：“我会在课堂上把我所知道的全部告诉你们，但下课之后，你们如果希望能额外增加自己的知识，那就是你们自己的事了。”艾瑞克告诉我，身为一名挪威高中老师，他从来没觉得自己是学生唯一的知识来源。他认为，老师的作用不过是刺激学生思考，引发他们自我学习的欲望。因为无论哪一名学生，其实都有能力靠自己的力量，在别处找到更多与课程相关的知识，而且多是身为老师的他所不曾听闻的。

挪威式的教育环境，着重于培养学生的思考、辩证能力，以应对眼前瞬息万变的世界。事实上，校园向来只是学生18岁以前，获得知识和学习技能的渠道中的一环而已。除了学校里的学习，挪威学校还给了学生足够的机会和时间去挖掘教科书以外的知识。挪威高中生下午4点就放学返家，所以有余力为自己增加见闻。他们因此能更贴切地去理解和评价自己所身处的时代，务实地规划未来。

挪威国庆节后，妮可带着小女儿维多利亚来访。她比娜拉稍长，已到了可以邀请同学到家里举办生日派对的年纪。在妮可的提及下，我才知道挪威的幼儿园家长，有时为了确定如何替小孩庆生，需要郑重其事地开会讨论。当时维多利亚班上有两个小男生，老是欺侮弱小。于是有家长建议，就不要邀请这两个小男生参加生日派对了。妮可问我，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附和于反对他们参加的意见，也许是为人父母普遍的反应。不过，妮可和其他家长不愧是受挪威式教育训练长大的。他们当时立刻反问自己，在人际互动上，自己的小孩假如邀请了全班其他同学参加生日派对，却独缺那两个学生，是不是也等于不自觉地对这两个小男生施行了另一种形式的霸凌？

我想，很多时候，我们应该都以安琪的社会科目考试题为模板，针对生活上的许多问题自我诘问，并以此教育子女。哪怕只是办个生日派对这种小事，它都蕴含了一个人的立场和价值选择。思考、辩证不是大人们的专利，假如从小没有养成这方面的习惯，我们又如何确信自己成年之后，不是人云亦云、缺少见地，任由旁人或外力牵引？又如何相信自己能在争论不休的议题和有疑义的价值中，自由选择其中一方？

1903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挪威作家比昂松（Bjørnstjerne Bjørnson）曾特别写诗歌咏“罗斯庆典”（Russefeiring），为挪威高中生的毕业仪式增添了告别青涩的况味。一觉醒来他们将一肩承担起人生重责，成长似乎就在瞬间。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他们，已做好了准备。我也满心期待着娜拉生命中这一天的到来。

【注释】

[1]网络上又译为《莉莉海默》，该剧在挪威使用挪威语拍摄。

[2]Verlyn Klinkenborg,Follow the Water Journey to the heart of Norway,National Geographic,Nov.,2013.（见http://goo.gl/VEDLg7。）

[3]挪威人18岁开始享有投票权，可选择从军，可申请结婚、同居、同性婚姻，可买香烟，以及饮用酒精浓度在18%vol以下的酒类商品。同时享有适用于所有一般成人的法律权利和义务。

1903年获颁诺贝尔文学奖的挪威作家比昂松（Bjørnstjerne Bjørnson）曾特别写诗歌咏“罗斯庆典”（Russefeiring），为挪威高中生的毕业仪式增添了告别青涩的况味。一觉醒来他们将一肩承担起人生重责，成长似乎就在瞬间。我相信绝大多数的他们，已做好了准备。我也满心期待着娜拉生命中这一天的到来。

【注释】

[1]网络上又译为《莉莉海默》，该剧在挪威使用挪威语拍摄。

[2]Verlyn Klinkenborg,Follow the Water Journey to the heart of Norway,National Geographic,Nov.,2013.（见http://goo.gl/VEDLg7。）

[3]挪威人18岁开始享有投票权，可选择从军，可申请结婚、同居、同性婚姻，可买香烟，以及饮用酒精浓度在18%vol以下的酒类商品。同时享有适用于所有一般成人的法律权利和义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