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被视为独立个体的挪威青年,在离开他的班级后,能懂得思考,并且有能力明确地向旁人传达自己的主张。纵有意见不合,也愿意进行沟通,这才是教育真正的目的。
艾瑞克在欧司高中(Ås Videregående Skole)已任教16年,这位体育老师曾被欧司市(Ås)的地方报纸誉为当地最受欢迎的老师。受好奇心驱使,我直接找到艾瑞克,问他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却腼腆地顾左右而言他,直说没这回事。住在他对门的好友兼邻居洁西事后私下告诉我:“你知道的,挪威人嘛,对这类自我标榜的事迹,总是不太好意思承认。”当洁西告诉艾瑞克,我正在撰写一本有关挪威教育的书籍时,这回轮到他对我的工作感兴趣了,还主动追问了不少细节。没多久,我就收到了艾瑞克的来信,他邀请我到他的学校与他班级的学生碰面。希望这样的安排,有助于我进一步了解挪威的教学环境。
挪威教育并非毫无缺点。但至少,我相信他们时时刻刻都在修正,并尽可能淘汰不合时宜的措施。毕竟这是个变化的时代,教学方法也要与时俱进。例如挪威高中生的辍学问题日趋严重,有一段时间这让挪威教育当局十分头疼。主因是学生觉得课堂上的教学内容太过无趣,宁可早一步投入就业市场,即使做体力工作也无所谓。这时校方就要绞尽脑汁地想办法留住学生,否则长此以往,对整体国民素质将造成负面影响。
2013年春天,风靡全球的北美流行歌手贾斯汀·比伯(Justin Bieber)在挪威首都奥斯陆举办了一场个人演唱会,门票在开唱前瞬间销售一空。因为歌迷们实在太过疯狂,奥斯陆警方为此还安排了大批人马来维持舞台周边秩序。极其不巧的是,贾斯汀演唱会选择的时间,刚好和当地高中的期中考试撞期。为了让学生们能专心准备应考,校方竟然宣布延期考试。
当时身为家长的我,应该站在反对的一方吧。为了一个歌手延期考试?简直是宠坏了孩子。不过,话说回来,回想自己的青春岁月,不也曾为了欣赏美国公牛队和湖人队的冠军赛而装病请假吗?为了舒缓几千颗同时为贾斯汀剧烈跳动的心,延后两天考试,似乎又无伤大雅。这是挪威学校为避免学生逃学、缺考而做出的权宜之计。这当然不是什么值得鼓励的事,公告一出,也确实受到了不少家长的责难,认为学校对学生过于纵容。没想到校长们的解释仅是幽幽的一句:“谁没年轻过呢?”
为了增加学生的学习兴趣,艾瑞克也有些巧思。他曾留了一项家庭作业,请学生针对培养一名足球选手,来分析需要经过哪些训练程序。并将自己收集汇总后的资料,上网发布到个人博客上。艾瑞克的用意是,传统学生交作业的方式,作业只有老师看得见,若是通过个人博客呈现作品,学生们或许有机会得到来自各方不一样的意见。艾瑞克对学校为配合贾斯汀演唱会而延期考试一事未置可否。但他认为,也许有时候挪威的教育方式,的确是借助于玩乐,以激发学生的学习动力。“但请别误会,我们并非只懂得玩玩而已。”
关于这份博客作业,学生还可以自行转贴到个人的脸谱(Facebook)页面,就又能得到更多实时的意见交流。艾瑞克说:“如此一来,他们也会懂得要为自己的言论、文字负责。而不是东抄西抄,随便乱写。也许唬得过我,但唬不了其他人。”
在实地观察艾瑞克班级上课情况时,其中两位同学伊文和奥斯比兴冲冲地向我展示了他们个人博客的内容。伊文首先开启网页,嘴里同时念念有词,说出了一堆我其实不甚理解的体育专业用语。一旁等着向我介绍个人研究成果的奥斯比则满怀自信地对我说:“我的网页做得可比他的好多了。”听到这句话,原本滔滔不绝的伊文,稍微停顿了一会儿,说道:“噢,是吗?我并不这么认为。”“看完我的之后,再请评价。”奥斯比又向我补充了一句。艾瑞克的创举显然收到了功效,至少学生们不会觉得这是项无聊的作业,每个人都做得有模有样。艾瑞克说:“一旦他们不是为了应付我,就能从中学到真正有用的知识。”
后来在艾瑞克班上,我们的话题几乎都围绕着各自的博客作业。艾瑞克虽然是体育老师,但我很清楚他个人的教学目的,不只是要训练学生的体能和运动技巧。准备作业的过程也是一种沟通能力的培养过程,这是挪威人从小到大最为在乎的事情。例如通过学生的博客,我们可以看到他们如何清楚地表达自己所认定的选手训练程序。经由大量的信息整理,他们逐渐掌握了运动的游戏规则,何为团队合作,以及什么是运动中的公平手段等。他们必须用他们自己的方式,去表述个人的意见,并且接受批评、容许挑战,进而让自己的想法更加成熟。经由同学间彼此讨论出的心得,也许比纯粹由艾瑞克在大家的作业本上留下几句评语更具实质意义。
我想,走访了一趟欧司高中,我大概可以理解为什么艾瑞克会广受学生欢迎了,即便他还是不承认有报道说的那回事。如果娜拉将来遇到如他一般的体育老师,我相信从他身上学到的能力,将远超过运动技巧本身。娜拉需要多动些脑筋、勤于查找数据、充实自己的知识、训练成熟的表达能力,而且应懂得运用科技工具传达个人见解。像艾瑞克这般投入教学热情的老师,可不是随随便便就能打发的。当然,娜拉可能会觉得花时间写博客是件苦差事,就像艾瑞克班上少数几位同学一样。不过不用担心,如果刚好遇上如艾瑞克这样的老师,那就可能会换个方式,因为他总会帮学生找到其他的替代方法。
我无法认定艾瑞克的教学作风是否称得上是挪威老师的典型,毕竟我接触过的当地老师有限。但几位曾接受过我访问的挪威老师,他们之间确实存在着很多共同点——“独立思考”“自我表达”“激发学习兴趣”“善用工具”“注重沟通”“鼓励好奇心”,诸如此类。这几位挪威老师无论是任职于幼儿园,还是基础教育学校,或者是高中,都几乎毫无例外地,总会在阐述个人教学方式时,适时地穿插上述概念。(www.daowen.com)
除艾瑞克之外,契莉也是个有趣的例子。她曾受聘到香港一所国际学校教授英文,个人教学经历一路从幼儿园累积至中学阶段。她的观察是,相比较而言,香港家长比起挪威家长更在乎她的教学内容和方法。即使自己的小孩才刚满3岁,就有香港家长忧心忡忡地拉着她讨论未来子女上大学的问题了。但作为一名“出身挪威”的老师,她首要关心的是这些小孩在学校里有没有交到朋友。“我们在乎的是社会(人际)互动,不管你拥有多少知识,最重要的是你有没有机会和能力去运用它。”
契莉曾当着一位香港家长的面严肃提出:“如果你没有时间陪伴你的小孩,或者没做到偶尔读故事书给她听,却要求我每周盯着她在学校至少看完三本书。那么,你的女儿若还想继续留在我的班级,我会要求她一周至少有一小时必须什么都不做,纯粹只是玩游戏。”因为她发现这位家长的女儿,不太懂得如何与人交友。若在挪威校园,这会被视为有必要进行家庭访问和深入调查的大问题。
积累了几年往返亚洲和挪威的教学经验,契莉说她发现两地学生最大的差异,就是香港学生习惯等着老师单向地教导他们,挪威学生则老是围着老师七嘴八舌地不断抛出问题。而且香港父母似乎都非常忙碌,他们多数把小孩的教育工作一股脑儿地交给学校。挪威家长与此刚好相反,无论什么阶段,他们都很愿意参与小孩的成长。
契莉说得一点儿也没错。好友安杰拉15岁的儿子安德每周四都会到小区运动场打篮球,原本我以为那不过是年轻人之间的休闲活动,而实际上却是由住在附近的学生家长负责打理一切,并协助组成篮球俱乐部。家长间有分工,比如安杰拉的先生史顿需要经常帮忙扛矿泉水,有些家长则是到场边担任比赛计分员。一如契莉所说,亚洲国家的父母的确较少花时间参与子女这类活动,倒是十分热衷于盯着子女的学业表现。
另外,艾瑞克也曾向我提及,在他的课堂上,学生们学习的目的已不仅仅是增进运动专业知识。无论这些学生将来能否在体坛发展,他所重视的,是一个被视为独立个体的挪威青年,在离开他的班级后,能懂得思考,并且有能力明确地向旁人传达自己的主张。纵有意见不合,也愿意进行沟通,这才是教育真正的目的。
2013年底,适逢挪威外国记者协会主席改选,我们所有成员都接到了开会通知。会议开始时,对着我们这群非挪威籍的外国人,会议主持人开头第一句话即是:“今天,我们将以‘挪威人的方式’开会。”语毕,大家会心一笑。因为那表示会议过程将会十分冗长,所有人都有机会表达意见。平时大家的看法就未曾一致,那么,多花点儿时间讨论未来主席人选也是意料中的事。
好友约翰任职的挪威商业学院计算机部门,曾以“该不该帮某位同事购买生日蛋糕庆生”为由,召集所有同事,像煞有介事地公开讨论此事。因为同事间有人提出,如此一来,是否对之前未获生日蛋糕的同事不公平,又或者未来是否有必要将它定为办公室的例行公事,来自美国的约翰,手边正忙着编写一套全新的计算机系统程序,被急急忙忙叫到会议中心,得知开会的主题居然只是为了一块生日蛋糕,差点儿没从椅子上摔下来。
在我看来,也许这些例子稍显小题大做,但在挪威人的日常生活里,这正是他们从小养成的处事习惯。一个人假如天资聪颖,学习力强,拥有良好的成绩、不低的学历,却不擅长与人沟通互动,也难称得上是成功的教育典范。
挪威这个国家拥有悠久的历史传统。挪威人协调沟通能力强,这也是他们经常出面斡旋、调停他国纷争的原因。他们有想法,且擅长表达,愿意对话,同时彼此尊重。面对一个党派众多、宗教多元、立场互异的社会,这是确保他们不会乱成一团的重要因素。挪威青年在进入社会之前,多半已具备这些能力。而且似乎不需要特别设计所谓的口语传播、人际沟通课程,艾瑞克开出的博客作业,其实就足以成为有效的学习经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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