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学校向来不为学生评价操行,因为量化的操行表现,是无法准确地反映一个人内在真实的道德感的。
我当然知道,以娜拉目前的年纪,根本没耐心听我讲述完任何一个完整的故事。就算她偶尔拿着书凑过身来,好像想要我为她读几段,但看她粗鲁地翻阅书籍的模样,我就知道这个举动纯粹只是一时兴起而已。比起我一人分饰多角、夸张地用抑扬顿挫的声调在她面前表演,那部迪士尼动画片《冰雪奇缘》(Frozen)更能有效地吸引她的注意力。
“讲故事”是当地家庭进行亲子互动的优良传统。通过这些北欧童话、传奇,能看出一个社会所要传递的精神内涵。例如,只要是提及古老维京人的故事,总离不开荣誉和廉正等情操。这也是挪威家庭最爱挂在嘴边的题材。尽管因为时代不同,人们对道德可能会有不同的定义和诠释。但无论哪个时期,挪威人总是很清楚自己是受到什么样的价值观牵引,而培育出属于这座王国的气质。
挪威学生从满10岁、大约五年级起,除了开始了解宗教道德观,还逐步开始认识非宗教的俗世价值。故事就是其很重要的起始源头。当地人所称的“挪威古典人文主义”,多数是从维京时期的吟游诗歌延伸而来的。挪威人借由诗歌、故事和传说中隐含的基础哲学概念,一步步帮助学生认知人性的善恶美丑,并自我评断其对错。
诸如诚实、信任、廉洁、为他人牺牲等种种品德的培养,在课堂上都占有一定的比重。不过其与个人成绩无关,也不影响日后升学。挪威学校向来不为学生评价操行,因为量化的操行表现,是无法准确地反映一个人内在真实的道德感的。重点在于,学生未来愿不愿意将各种抽象的道德概念践行于个人的日常生活之中。
今日挪威的人道、人权组织在国内外都相当活跃,几乎成了挪威的国家品牌形象。这些组织中有很多热衷于人道、人权,并热情投入其中的成员。他们关于人权主义、人道精神的思维理念,很可能是来源于在基础教育阶段听闻类似挪威探险家南森(Fridtjof Nansen)的传奇故事而受到的熏陶。
一次偶然的机会,我在诊所内等候家庭医生替娜拉进行例行检查时,翻开了桌上几本以母亲为封面的过期亲子杂志。其中一则故事,正是所谓挪威古典人文主义的典型代表。
有一位名叫乌当的冰岛人,打算拍卖一头自己亲手捕获的北极熊。在众多北欧领袖争相竞逐下,丹麦国王因为最先联系上乌当而赢得了这笔交易。乌当于是兴冲冲地载运着北极熊,一路从冰岛出发,准备前往丹麦换取报酬。途中,乌当必须先绕道挪威。当时同样十分觊觎这头北极熊的挪威国王哈拉德,特别请人把乌当领进了宫殿,希望能捷足先登,买下这头稀世珍宝。
受到高规格礼遇的乌当却不为所动,明确地告诉哈拉德国王,这头熊务必送往丹麦。哈拉德只好悻悻然地对乌当说:“好吧,既然如此,就请你回程时,再告诉我丹麦国王究竟花了多少钱买的这头北极熊。嗯,说不定你会成为一位大富翁呢。”
几天之后,乌当顺利完成交易,回程时依照约定再度觐见了哈拉德国王。
哈拉德国王问乌当:“运气如何? 卖了那头熊,你从丹麦国王那里得到了什么?”
乌当回答:“丹麦国王跟我说了声谢谢。”
哈拉德说:“是吗,换作我,我也会这么做。你还拿到了其他东西吗?”
乌当说:“是的。丹麦国王给了我一笔钱,作为我接下来前往罗马朝圣的盘缠。”
哈拉德说:“他(丹麦国王)还真是个虔诚的教徒。但即使不卖熊给他,他也经常资助朝圣者,不是吗?难道他没有给你更多的东西?”
乌当回答说:“丹麦国王给我很高的礼遇,还说打算把我写入他们国家的史书中。”(www.daowen.com)
哈拉德说:“嗯,这很好,还有呢?”
乌当回答说:“除了那笔钱外,丹麦国王另外还送给了我一艘满载货柜的船,一艘我从未在挪威见过的船。这是一种无上尊荣的象征。不过,我其实还得到了更多。丹麦国王又给了我一个皮制的袋子,里面装满了银币。他说,如果这艘船哪天不幸失事沉入海底,我若能逃过一劫,至少不会落得一无所有。”
哈拉德说:“真是大方啊。”
乌当说:“而我完全没想到,我居然还可以获得更多,我本来以为换得一艘船已经是很棒的事了。”
哈拉德问:“你还得到了更多?”
乌当回答说:“是的,国王陛下。丹麦国王最后将一只金手镯套在了我的手腕上。他说,一个人也许会因为某次意外失去他所有的财富。但只要能幸免于难,这只金手镯就会一直跟着他。丹麦国王还说,他只会把这只金手镯送给和他自己一样正直,或者更好的人。”
乌当最后恭敬地对哈拉德国王说:“国王陛下,今天,我要将这只金手镯献给您,因为当初您其实可以很轻易地就从我手中把那头北极熊夺去。”
这则铺陈简单的故事,通过哈拉德国王和乌当一来一往的对话,倒也相当生动有趣。这是典型的北欧传说,尽管从头至尾没有掺入太多为人处事的言论,但我相信,即使是一名小学生,也能从中领略到哈拉德国王、乌当和丹麦国王当下抉择的道德标准。
曾经有人问过一名挪威历史学家,如果要从古老丰富的北欧传说中挑选一则足以代表挪威传统情操的故事,会是什么,这名历史学家就选取了这则简短的寓言。在挪威校园中,关于学生人格的养成,倾向于协助学生在自我内心做出清楚的判断,而很少直接灌输给他们诸如公平、正义、诚信、清廉、正直等概念。
哈拉德国王当然有足够的权力,强行夺取乌当猎得的北极熊。但他没有这么做,而是希望乌当在回程时,向他报告究竟丹麦国王付出了多大的代价,才足以让乌当不畏眼前的权势,信守着买卖承诺。故事最后在乌当与挪威国王的对话中,抛出了一连串关于金钱、财富和尊严取舍的道理。即一个人若不会仗着自己的权势去夺取个人利益,其人品价值,或许已远胜过一艘船和装满银币的皮袋了。金手镯代表了高尚的品格,一个人即使因为发生意外而损失了财富,人格却会和自己永远相伴相随。
你很难不将长期以高度清廉的国家盛名于世的挪威,和这则传统故事联系在一起。它已不只是儿童读物里的一小段篇章,而几乎是整个挪威社会的道德抉择依据。坦白地说,关于挪威人道德感的养成,我也不敢确定说是几篇童话故事就能产生如此深远的效果。但至少清晰可见的是,历史上每个时期的挪威人,都愿意找出一套当代人共同信守的道德标准,来作为国家运转时的游戏规则。维京时期的公正和荣誉,王国时期的自由、民主和平等,以及现代推举的人权、人道和环保观念,挪威人通过学校教育,使之成为宗教规范外的另一种俗世信仰,乃至成为当地社会的基本核心价值。
这些年来,我经常看到挪威人死守着法令规章,固执地决断为或不为。有些是直接涉及守法与否的问题,有些则是夜深人静时对自我良知的审判。维京时代的挪威社会已有了初步的法律制度,但当时从来没有出现所谓的执法者负责执行法令。唯有发现有人被骚扰或侵犯,大家才会以公认的法律规范去惩戒某人。今天挪威街头的警察巡逻频率,相较于欧洲各国仍非常低。多数情况下,当地人的日常生活确实没必要劳烦警察出面维持秩序。当多数人的自我道德规范足以取代繁复的法律条文时,这样的社会似乎要比严格实行律法的国度更加成熟稳定。
朋友中不少人都有过这样的童年回忆。从小被父母以“再不听话,警察叔叔就要来抓人了”这句话恐吓长大。但我们都知道,懂事后,纵然对警察身份略带敬畏,很多时候也未必抑制得了我们偶尔逾矩的行为。
一位在当地任教的华裔挪威老师,为班上一名老是不把饭菜吃光的学生伤透了脑筋。有一次他终于忍无可忍,气得脱口而出:“你知道非洲有多少小孩没东西吃吗?你再浪费食物,就叫警察把你送到非洲去。”这名学生虽然知道老师不会真的这么做,但老师毕竟已板起脸孔,便只好半求饶地说:“老师,拜托你不要叫警察把我送去非洲。不如你把我不想吃的那些东西,送给非洲小朋友吃好了。”这位老师事后跟我说:“看吧,你想拿我们小时候那一套恐吓这群挪威小孩,完全是白费功夫。”其实我们都清楚得很,人类的许多行为反应,很多时候都是受制于个人内心实际的道德感受。警察与惩罚这样的外部控制力,往往只是一时的警醒,若没有内在的良知做后盾,其效果通常相当有限。
离开诊所,13个月大的娜拉除了长得不如挪威小孩强壮外,其余皆无大碍。趁她对儿童游戏区仍旧依依不舍之际,我将这篇冰岛人卖北极熊的故事抄录了下来,或许娜拉上小学后,会对这么一段北欧传说感兴趣。未来,说不定这则故事对她而言,就如同今天对我一样,让人受益匪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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