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要让孩子的童年过得太过匆忙。”这是挪威官方自1997年执行教改,到10年后重新检视基础教育内容时,在总结报告里的第一句话。
2014年夏天,埃米莉、索菲亚、凯蒂和乔瑟夫在同一天上了小学,正式和沙堆、秋千、滑梯拼组成的幼儿园时光挥手说再见。他们无论穿衣服、吃饭还是上厕所,都已无须父母插手。这些孩子有更明确的个人喜好,不再对爸爸妈妈言听计从,他们更在乎的是学校老师的意见。父母偶尔还得搬出“老师说……”,他们才勉强愿意照办。
1997年,挪威政府修正了十年基础教育制,其中包括全国统一的学生入学年龄。之前的挪威小孩7岁才能入学,现在6岁即可申请进入小学。理由之一是由于当时挪威男女渐趋晚婚、晚育,而出现的高龄化社会迹象。提早让小孩入学,是为了早一步培养下一代的独立自主能力。这项教育改革,尤其获得了“老爸爸”“老妈妈”们的支持。
挪威基础教育共分10个年级。一年级到七年级的学生年纪为6~12岁,属于小学(Barneskole)阶段;13~15岁则分别就读八年级到十年级,为中学(Ungdomsskole)阶段。但严格说来,挪威学生在七年级以前仍受“快乐童年”的政策保护,少有课业负担,生活堪称无忧无虑。他们至少要升到六年级,也就是11岁之后,才会开始接触九九乘法表。有位中国台湾小女孩在9岁时随父母移居挪威,由于四年级就懂得用九九乘法应付数学考试题目,同班同学一度集体向老师反映,认为她有“作弊”之嫌。
埃米莉有一回兴冲冲地向我介绍她的小学新生活,课表上的音乐课、手工课、美术课、体育课几乎占去每天大半的时间。在课余活动时间,埃米莉可以自由选择学校里的画画课或积木课,直到下午4∶45分放学。课程安排似乎多偏向玩乐性质,但对埃米莉来说,每个环节其实都是一种学习过程。
除了正规的上课时间,埃米莉所就读的学校每周二会将一年级到三年级学生的上课地点转移到邻近的图书馆,由老师指导学生借阅馆内读物,逐步认识图书馆的资源,以及熟悉使用规则。周三则固定从事户外活动。有时是到森林里健走,有时是到湖边嬉戏,或是到深山里滑雪。不论晴雨,也不论艳阳高照,还是春寒料峭,到了周三,绝对不会有人留在教室里。
户外教学其实就是挪威校园教育的延伸,学生们经常走出校门,到街上去认识环境。例如学习交通标志和各种招牌标示的意义、辨识建筑物的年代和风格,学习搭乘大众运输工具。比较特别的是,老师偶尔还会安排大家前往班上某位同学家里,进行家庭访问。
每隔一段时间,当我坐在公交车上百无聊赖地对着窗外的景色发呆时,就会突然被一阵叽叽喳喳的笑闹声拉回神来。挪威小朋友乘车比较遵守秩序,只是偶尔也会见到小男生、小女生穿着连身雪衣,随性地躺卧在走道上,不过还不至于造成旁人不便。校方通常会刻意安排高低年级一起出游。如此一来,年幼者便可以有年长的哥哥姐姐做榜样来观察和模仿。
此外,小学生的体育课程可以自由选修,足球、手球、乒乓球、滑雪和溜冰等等,不一而足。埃米莉对球类运动向来不感兴趣,于是她选择了体操课。对于一个坐不住的小女孩来说,体操课翻滚跳爬的动作刚好如她所愿。总而言之,挪威小学的初期阶段,重点并不在快速地学习语言、算术、自然科学或者道德教育。学校的功能重点主要在协助学生多方探索,亲身体会和观察周遭的人、事、物,以从中获取粗浅的知识概念。再通过系统的实验计划和操作机会,比如每周三的校外教学,去强化和印证个人的生活经验。
当埃米莉把老师布置给她的“本周家庭作业”摊在我面前时,坦白说,假如那也是娜拉未来要面对的事,我一时间还真不知是该替她感到高兴还是忧心。作业内容不过是要求学生读完一个五页篇幅的故事,进行简单的英文字母练习和计算一道算术题。算术的题目则是:以下(分别以图画显示,例如两个苹果和三根香蕉)谁是“5”的朋友?(正确答案为两者相加为5的骰子)一年级小学生居然还在回答如此简单的问题!
13岁以前,他们只会学习简单的加法和减法,这也许对出门买块面包已经够用,但对照我们这一辈的小学生活来讲,难道不会过于轻松?我问埃米莉会不会觉得这些功课对她来说简单了点儿?她回答:“是不难。但老师说我们有10年时间要待在这所学校,所以六年级以前(小学和中学之间的过渡年级),把时间用来多玩一点儿也没关系。”埃米莉的妈妈在一旁附和补充道:“小孩子就是要多玩耍,否则就是枉费童年。”
挪威当初的教育改革,除了降低入学年龄,并立下了一年级到七年级的教育方针。将这个阶段的学习原则定为“让小孩子做他们感兴趣的事”,且务必让所有学生都不会害怕上学。[1]至于学校里原先任何形式的处罚,也会全部被排除在外。一直要到六年级以后,学校才会针对上课迟到、缺课的学生予以适当的警告。20世纪初期的挪威,行为不检的少年甚至会被父母送往离岛的感化院,去接受隔离教化。那个年代的挪威执行权威高压管教的方式,比起我们曾经有过的校园里的惩罚,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挪威教育也是经由数度转型,才成为今日的儿童天堂。[2]
我相信对挪威小学如今“无为放任”的教育政策感到困惑的,不会只有我和葛罗莉亚。根据挪威社会研究所(Institutt for Samfunnsforskning)2014年的年度统计报告显示,每年有上百名挪威小孩被送往其他国家就读小学,其中大多来自外裔家庭。他们的父母经常抱怨挪威小学教授的知识实在太少,课业太轻松,校园纪律松散,完全看不出小孩知识程度的增长。因此,这些爸妈心一横,干脆把小孩送回自己家乡,去接受传统的填鸭式教育。(www.daowen.com)
这其中有些是已取得挪威国籍的索马里、肯尼亚、巴基斯坦和埃及等外裔家长,他们觉得挪威的小学生活实在是轻松得有些不太对劲。按照普遍的认知,这些家长自己原生国家的发展程度远远不如挪威,但对挪威的教育毫无信心。他们早已习惯于小学生就该背着沉重的书包上学,每天都有做不完的家庭作业,循序渐进地学习繁复的知识,累积背诵各种各样的教材。学校有义务对小孩的教育负主要责任,而家长的职责就是鼓励和引导小孩走在勤奋学习的路上,等待有朝一日出人头地。再者,这些外裔家庭不少是挪威社会中相对弱势的群体,他们生怕自己的子女未受到积极的栽培,长大后条件、能力不足以和当地人竞争,进而无法在挪威社会取得有利的经济地位。而眼前挪威放任、松散的十年基础教育,实在有违他们的期望。
同样的,即便是土生土长的挪威人,对当前的教育政策也不乏持怀疑态度者。他们认为其过于简易、浅显的教学内容,也许能帮助多数小孩在毫无压力的心情下出门上学,但终究无法满足其中学习能力较强、吸收知识较快的学生的学习欲望。有些小孩子的知识水平也许早已超越周遭同龄的小朋友,却还得跟着所有人一起迈着缓慢的步伐前进。于是,一些学习能力较强的挪威小孩,纷纷被父母送往国外念书,例如美国、英国或德国,或者转学到当地学费昂贵但看得到实际学习效果的国际学校。至少不能让自己小孩的语言发展输在起跑线上。就连挪威王子哈康(Haakon Magnus)也把自己10岁的爱女英格里德·亚历山德拉公主送往奥斯陆国际学校就读,舍弃了当地环境舒适惬意的公立小学。
在不调整当前小学教育内容,同时不增加小学生额外负担的前提下,一些关切挪威小孩日后竞争力的父母,几度游说政府再次降低小学入学年龄,让小孩5岁就可以离开纯粹以玩乐为本的幼儿园。但包括挪威教育协会(Utdenningsforbundet)、学生组织(Elevorganisasjonen)和家长教育委员会(Foreldreutvalget for Grunnopplaringen)等民间团体,都齐声反对这项提议。
一来,这些组织相信最适合5岁儿童心智年龄的教育环境还是既有的幼儿园。在正式上小学前,尽管看上去他们都是在玩耍,但幼儿园其实已提供给这个年纪的小孩足够的学习机会。况且,至少在挪威社会,还没有一份可为佐证的报告能证明提早进入小学,将入学年龄从7岁降低为6岁,这样的学习效果比较好。也没有人知道“赢在起跑线”这件事,到底能不能为小孩的未来创造更大的竞争优势。降低小学入学的年龄门槛以弥补童年学习内容不足的呼声,最终在多数家长、学校的反对下不了了之。
不可否认,确实有些家长担心智商稍高的孩子无法在挪威齐头式平等的教育制度下得到充分成长的空间。但挪威社会至今普遍关切的,则是若有小孩跟不上他人脚步,导致其自尊受损,是否将直接影响到这个小孩的心理健康。比起让少数个人才华早一步展现,避免有人因为先天条件不足而遭体制淘汰,也许才是学校存在的目的。当我们看清挪威基础教育的本质核心,就不难理解为什么挪威的小学教育,常年以来很少为了少数资质较好的精英而进行变革,例如设立实验班等,因为他们永远只想着一件事,就是如何创造出一个尽可能满足多数人的教学环境,让学习缓慢者也能安心自在地上学。
快乐学习和增加学问两件事看似有些矛盾,许多欧美教育专家也曾试图找出两者的平衡点。只不过在这之前,我们是否应该先弄清楚,一个6岁到10岁左右的小孩究竟需要具备什么样的学识基础,才有助于日后展开更深入的学习。一如挪威人强调的,如果从小没能培养孩子健康的心智、开朗的心胸和独立的思考能力,他们怎能施展自己的才华?当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屡屡评鉴挪威学生的平均素质,皆属世界前列时,也许正说明了当下他们轻松愉快的求学之道未必没有可取之处。
重新检视埃米莉的课表和家庭作业,我似乎了解了挪威教育的取舍标准。他们注重小孩的经验学习,习得的知识多半能贴近个人日常生活。小孩一岁就和父母分房睡,两岁开始自己拿着汤匙吃饭。往后的每个阶段都会累积出一项足以自理生活的技能,包括穿衣、穿鞋,甚至滑雪、游泳和骑自行车,其中穿脱挪威厚重的连身冬季大衣,对小孩来说难度颇高。挪威小孩的很多行为举止,比如自信地陈述个人的主张和意见,热衷于尝试新鲜事物,在上小学前就已表现得有模有样。
更重要的是,有时挪威小孩也会表现出其他一些个人学习成就,比如比其他小孩更早懂得自己穿鞋子,可以用更有逻辑的语言和大人对话,生活自理能力优于平均水平,等等。这些让人为之惊叹的成长表现,却很少博得旁人“好聪明”“真是天才”的赞誉。套句挪威家长的惯用语:“童年有限,他们其实不必急着长大。”
“小孩被允许作为一个小孩”几乎就是挪威小学教育的标准训词。主要用意是为了给小孩的大脑留一些想象的空间,不要让早期一些填鸭式的记忆,塞满或阻塞了他们潜藏于内在的创造力空间。比起成绩单上的分数,创造力好像不那么具体,甚至有些抽象,我们却不难从挪威社会的各领域中,推演出这个国家真是创意十足的结论。
“不要让孩子的童年过得太过匆忙。”这是挪威官方自1997年执行教改,到十年之后重新检视基础教育内容时,在总结报告里的第一句话。他们把这句话视为挪威教育的点睛之笔。和埃米莉的一年级生活大致相同,索菲亚、凯蒂、仙娣和乔瑟夫的校园活动也都是色彩缤纷而充实的。他们从来不会被繁重的课业压得喘不过气,不会为了学习五花八门的才艺而疲于奔命,也无需时时刻刻处在少学一分就落后一步的紧张状态中。站在我的角度看,他们也许在学校学习到的某些知识少了,但他们确实是无时无刻不在吸收新的知识,包括体能的、音乐的、自然界的和生活上的。他们整日游走的“校区”,有时甚至涵盖了整座城市。
我个人的求学经历,在小学阶段就已经有了成绩排名的压力。我们再怎么样也不可能无视考卷上标示的成绩和排名,并以此评价我们智商的优劣。挪威小孩则在快乐学习中,更多地保留了一段转瞬即逝的美妙童年时光。
从埃米莉喜滋滋地和我讨论上学的经验来看,我相信她不是成天无所事事,毫无长进地在小学消磨时间。未来,或许娜拉也有这么一天,能以同样的心情,脸上带着灿烂的笑容,放学一回家完全不理会我正忙着的手边的稿件,聒噪地拉着我,讲她鲜活有趣的校园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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