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所周知,儒家是特别重视教育、教化的,这也适用于审美问题,所以,儒家又有“诗教”“乐教”的传统。可是这里存在一个疑问。《中庸》里的两句话“率性之谓道,修道之谓教”,看起来似乎是互相矛盾的:既然率性就是道,而“性”又是人人天生就具备的,那为什么还要努力去“修”或“教”呢?那不是多此一举了吗?这确实是一个问题。于是,在儒家哲学里,“性”与“修”的关系问题就十分重要了。
1.性与修
粗浅地理解,既然我们承认,任何人天生是善良的,所谓“不事而自然谓之性”,“凡性者,天之就也,不可学、不可事”[122],那么,后天修养也就完全没有必要了。其实不然。对此,董仲舒的解释是:“名‘性’,不以上、不以下,以其中名之。”[123]他首先把人分成三等:全善的“圣人之性”、全恶的“斗筲(shāo)之性”和普通的“中民之性”。在他看来,前两种严格说来不能称为“性”,只有“中民之性”才能称之为“性”,它是可善可恶、可上可下的。这就等于说,真正意义上的“性”是无所谓善或恶的。所以说“性待渐于教训,而后能为善”[124];“质朴之谓性,性非教化不成”[125]。这个解释,我们认为比较接近于孔子对“性”的说法,孔子说:“性相近也,习相远也。”[126]
但是这样一来,孟子的“性善论”似乎就站不住脚了。其实也不然。孟子讲的“性善”,实际上是说“性”有“善”的潜能、趋向,即所谓“良知”“良能”,这只是一种“端”(发端),所以他才把人之向善比喻为“水之就下”。唯其如此,孟子才认为,人的这种向善的天然趋向,需要“存其心,养其性”“反求诸己”“求其放心”,然后“扩而充之”。王夫之曾指出:“性,谓其自然之良能。”[127]即是这个意思。孟子并未否认环境教育的作用,而是认为:“岁富,子弟多赖;岁凶,子弟多暴。非天之降才殊尔也,其所以陷溺其心者也。”[128]唯其如此,后天的教育才显出其重要。
同样,荀子的性恶论也突出了后天教育的重要。正因为人性本恶,“好声”“好色”“好味”“好利”,所以特别需要教育、教化。“今人之性固无礼义,故强学而求之有也;性不知礼义,故思虑而知之也”;如果“从人之性,顺人之情,必出于争夺,合于犯分乱理而归于暴”;所以“故必将有师法之化,礼义之道”,“圣人化性而起伪”,“为之立君上之势以临之,明礼义以化之,起法正以治之,重刑罚以禁之,使天下皆出于治,合于善也”。[129]不过,这里有一点是需要分辨的:儒家的人性论是从伦理学角度着眼的,由此而分为孟子的性善论和荀子的性恶论。如果从认识论的角度着眼,那么荀子的人性论也是一种性善论,因为在他看来,人的认识能力也是天生的,“凡以知,人之性也;可以知,物之理也”[130]。而这种“可知之性”无疑是善的或者好的。
就儒家人性论的伦理学意义看,无论人性本善还是本恶,都是需要后天的教育的。这正如孟子所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禽兽。”[131]如果单凭先天本性而无后天教育,那么人跟禽兽相差无几。这是因为,即便先天之性是善的,但它毕竟只是一种潜能,而这种潜能要变为现实,其途径只能是教育。正因为如此,人也就不能全然依赖先天之“性”,还须进行后天之“修”或“教”。这就是“修道之谓教”的根据。也正因为如此,《中庸》才主张“自天子以至于庶人,壹是以修身为本”。“修身”就是“修道”,就是教育。
2.诚与明
“性”与“修”的关系问题,又与“诚”与“明”的关系问题相关。“性”与“教”的关系,就是“诚”与“明”的关系。按照《礼记·大学》的说法,“修身”的目的,在于“明德”,也可以说在于“养性”,亦即觉悟到或者明察到自己的德性,所以,我们才有“修身养性”的说法。
那么,如何才能“明德”呢?儒家分为两种途径:一是“自诚(而)明”,一是“自明(而)诚”。首先需要解释一下:“诚”的意思,也就是人的德性之善。孟子说:“诚者,天之道也;思诚者,人之道也。”[132]《中庸》说:“诚者,天之道也;诚之者,人之道也。”显然,“诚”本身是一个形而上学的天道范畴;而对于人来说,则是“思诚”“诚之”的问题。但是思诚、诚之的结果,人自身也就“诚”了,即“与天地参”“上下与天地同流”了。正如《中庸》所说:“唯天下至诚,为能经纶天下之大经,立天下之大本,知天地之化育。”所以儒家特别看重“诚”,如荀子所说:“君子养心,莫善于诚;致诚,则无它事矣。”[133]
那么,“自诚明”和“自明诚”是什么意思?两者有何区别?《中庸》的解释:“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这就是说,“自诚明”就是由“诚”而自然地达到“明”,亦即凭自己本来固有的善性就能明白自己这种善性,“诚者,自成也”,“诚则明矣”;这适用于天资很高的人,“诚者,不勉而中,不思而得,从容中道,圣人也”。“自明诚”就是先由学习而达到“明”,然后再由这种“明”而达到“诚”,亦即通过学习来使自己意识到自己所固有的善性,“明则诚矣”;这适用于天资不太高的人,后一种人就是大多数人。所以,对大多数人来说,要想“明德”,就得“修身”或者“修道”;而要修道,就须教育。这就是“修道之谓教”。朱熹对这两种人、两条路的说明如次:“圣人之德,所性而有者也,天道也”,“诚则无不明矣”;“由教而入者,人道也”,“明则可以至于诚矣”。[134]
所以,“明”与“诚”是两条途径:“自明诚,由穷理而尽性也;自诚明,由尽性而穷理也。”[135]这后来却演化为宋明理学的两大派:程朱理学主张“道问学”,首先“格物穷理”;陆王心学主张“尊德性”,即“先立乎其大者”。前者认为:“欲致吾之知,在即物而穷其理。”[136]这就是“自明诚”。后者认为:“良知无所伪而诚,诚则明矣。”[137]这就是“自诚明”。其实这两者应该是对立统一的关系。(www.daowen.com)
关于“诚”与“明”的这种关系,《大学》有著名的“三纲八目”之说:
三纲领:“大学之道,在明明德,在亲民,在止于至善。”这里所谓“明明德”可以简称为“明德”,也就是“明”,亦即明白自己的德性。显然,这是属于“修身”范畴的。“明德”就是后来所说的“内圣”的工夫,“亲民”“止于至善”则是后来所说的“外王”的工夫。
八条目:“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欲修其身者,先正其心;欲正其心者,先诚其意;欲诚其意者,先致其知;致知在格物。物格而后知至,知至而后意诚,意诚而后心正,心正而后身修,身修而后家齐,家齐而后国治,国治而后天下平。”显然,这里的“格、致、诚、正”其实都是“修身”,都是“教”“学”的事情,“内圣”的工夫;而“齐、治、平”则是“外王”的工夫。
三纲和八目的关系,可列表如下:
显然,《大学》的思路是“自明诚”,而不是“自诚明”。“诚意正心”就是“诚”,而其前提、途径则是“明”“修”“教”,亦即“格物致知”“修道为教”。但这并不是说《大学》的作者就是反对“自诚明”这条路的,而是因为《大学》之所以为“大学”,是专讲“学”的。而“学”也就是“修”“教”,也就是“修道为教”。换句话说,《大学》不是针对那种“生而知之”的圣人的,而是针对“中性之人”、常人的。常人如何才能明白自己的天生为善的德性?只有通过“修”“教”。具体来讲,就是“格物致知”。
3.教与学
说到“修身”或“修道”,这就涉及“教”与“学”的问题了。“学”指学习,“教”指教育或者“教化”。教与学是“修道为教”,亦即“修身”过程当中的对立统一的两个方面:自己修道、修身就是“学”,帮助他人修道、修身就是“教”。总起来说,都是“修”“教”。
儒家特别重视学习问题。《论语》开篇就讲孔子的学习理论:“学而时习之,不亦乐乎?”儒家历史上有两篇“劝学”的名篇,一是《荀子·劝学》,一是张之洞《劝学篇》。《周易·乾文言》提出了:“学以聚之,问以辨之。”《礼记·中庸》又补充为:“博学之,审问之,慎思之,明辨之,笃行之。”朱熹注说:“学问思辨,所以择善而为知,学而知也;笃行,所以固执而为仁,利而行也。”[138]这就是说,“学问思辨”是学习的问题,“行”则是学以致用的问题。
与“学”相对的是“教”。狭义的“教”是教学,广义的则是教育、教化。儒家特别重视教化问题。孟子说:“饱食暖衣,逸居而无教,则近禽兽。”[139]对“教”和“学”的关系,《说文解字》的解释很有意思:“学(敩),觉悟也。从‘教’”;“教,上所施、下所效也。”这就是说,“学”必须通过“教”,才能“觉悟”;而“教”,就是上行下效。这是儒家教学思想的一个典型表述,实质上是一种“教化”观念。《中庸》所谓“自诚明,谓之性;自明诚,谓之教”,就是说,教育就是通过使人明白道理而明了其本然善性。这也是教化观念。荀子说过:“以善先人者,谓之教。”[140]此所谓“教”,是说的教师。儒家由重道而重教,由重教而重师。所以韩愈说:“师者,所以传道、授业、解惑也。”[141]
教学的一项重要内容,就是文学教育。《论语·先进》记载了所谓“孔门四科”:“德行:颜渊、闵子骞、冉伯牛、仲弓;言语:宰我、子贡;政事:冉有、季路;文学:子游、子夏。”这里所谓“文学”固然是指的对于经典文献的学习研究,但无疑也包含着今天所谓文学的内容。《论语·述而》记载孔子四个方面的教学内容:“子以四教:文、行、忠、信。”“文”即上文“文学”,“行”即“德行”,“忠”即“政事”,“信”即“言语”。清代刘宝楠解释说:“‘文’谓诗书礼乐,凡博学、审问、慎思、明辨,皆‘文’之教也。”[142]其中“诗书礼乐”是教材内容,“学问思辨”是教学方法。从内容看,此“文”是包括了今天所谓“文学”的,例如《诗》。从教学内容看,孔子最重视的无疑是《诗》。孔子关于诗歌教育的事迹,《论语》多有记载。除《诗》之外,“六经”的其他文献也都具有文学作品的性质,例如《尚书》,就是一部历史散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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