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按：本文是1994年为四川省新闻出版局主办的《读者报》所写的通俗文字，原文没有注解。这次整理，加上了脚注，用以注明出处、校订讹误。

我不知道“曼哈顿的中国女人”^[2]是否代表了典型的中国女人，但我敢说“汉字里的中国女人”确乎反映了中国男人对于女性的看法。

汉字跟女性有千丝万缕的瓜葛，“字”这个字本身就表明了汉字跟女人之难舍难分的程度：上头的“宀”本是个象形字，画的是一幢房子的外观轮廓；下面的“子”，也是个象形字，从篆体看，是一个可爱的新生儿，又大又圆的脑袋，举着一双小手抓挠不已。^[3]所以，“字”是在家生子、孕育的意思。《易经》上讲：“女子贞不字，十年乃字。”^[4]意思是说：有一个女子不能怀孕生育，于是求神问卦，神告诉她，十年之后才能受孕。“字”后来引申出“嫁”的意思，青春妙龄、等待出嫁，叫作“待字闺中”。

“字”表示汉字，正是从生育、繁殖的意义上来的：最初造出的字很少，并且都是依葫芦画瓢的独体字，叫作“文”，如“女”“人”“水”“火”等；后来把这些“文”拼合起来构成合体字，这才叫“字”，字的数量就多起来了，这就正如女性的生育、人口的繁衍，“字”是“文”的子女。^[5]这显然是一种生殖崇拜。

“女”字也体现出生殖崇拜，这也是个象形字，从篆体看，它所描绘的女性体态是丰满而成熟的，特别突出了胸部和臀部，因为这两个部位跟孕育和哺乳密切相关。^[6]

这种生殖崇拜，自然就转化为女性崇拜。“女”字可以说是汉字的一位老祖母，很多字都是她跟别人结合之后生出的子孙后代。例如中国最早的姓氏，许多都是带“女”字旁的。咱们的老祖宗黄帝，就姓“姬”，可见黄帝本人也是女人生的，不像亚当是上帝亲手造的。传说中那位英雄人物神农氏，姓“姜”。舜也是一位英明领袖，姓“姚”。那位大名鼎鼎的秦始皇，则姓“嬴”，他的母亲是有案可查的，而他的老子究竟是谁，至今还不明不白。

不特如此，“姓”字本身也是“女生”的。^[7]“你姓什么？”那意思仿佛是在问：“你是哪个女人所生？”夏娃是用亚当的一条肋骨造成的，仿佛女人是男人的派生物；但是咱们中国的男人无疑是女人生的，不仅是他的生命，而且他的姓氏也是女人赐予的。当然，这对于现代人并不适用，今天的中国人都跟父亲姓，似乎都是“男生”。这是父权社会的现象。而远古时代的人却是“只知其母，不知其父”的。那是母权社会的情景：一群兄弟姐妹的母亲只有一个，但他们的父亲就太多了。所以，那时候，女人才是统治者。古人造字的时候承认现实，是有实事求是态度的。

这种女性崇拜，也表现在神的名字上。上帝通常是个男人，但中国人最初的“上帝”却是个女人，叫作“娲”^[8]。当上帝还不曾动手在地中海边制造亚当的时候，她已经在黄河流域“批量生产”中国人了，用的原料是高原黄土，这就是咱们中国人皮肤的本色。诗人李白有诗为证：“女娲戏黄土，团作愚下人。散在六合间，蒙蒙若沙尘。”^[9]这种女性崇拜实质上仍然是生殖崇拜。咱们今天苦于人太多，而古人由于死亡率高，总是苦于人太少，所以生殖是一件顶要紧的中心任务，可谓“悠悠万事，唯此为大”。难怪女娲当年已经疲惫不堪了，还舍不得住手，结果我们当中不免混杂了一些粗制滥造的伪劣产品。看来，她老人家不大懂得“优生优育”的道理。

总之，汉字最初对女人是俯首帖耳的。想当初，男人大概也是如此德行吧？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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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载《读者报》1994年2月18日。

[2]周励：《曼哈顿的中国女人》（小说），1992年版，获“时代风云奖”和“十月文学奖”。

[3]许慎《说文解字》：“字：乳也。从子在宀下。”朱骏声《说文通训定声》：“人生子曰字，鸟曰孚，兽曰㹌。”

[4]《周易·屯卦》。李鼎祚《周易集解》引虞翻：“字，妊娠也。”

[5]《说文解字·叙》：“仓颉之初作书，盖依类象形，故谓之‘文’；其后形声相益，即谓之‘字’。字者，言孳乳而浸多也。”

[6]《说文解字》：“女：妇人也。象形。”但据甲骨文和金文，则是画的一个侧面而跪（上古时的坐姿）的女子，双臂交于胸前，文文静静地坐着的样子。

[7]《左传·昭公四年》“问其姓”陆德明释文：“女生曰姓。”

[8]《说文解字》：“娲：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

[9]李白：《上云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