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尔雅》行世以来,直到汉末刘熙《释名》才将其书名列为专条加以解释:“尔雅:尔,昵也;昵,近也。雅,义也;义,正也。五方之言不同,皆以近正为主也。”[2]这就是“近正”说,为后世所普遍接受。
但刘熙只谈到“五方之言”,正如其《释名序》所谓“名号雅俗,各方多殊”,言下之意,似乎《尔雅》是一部方言学著作,专事以“雅”释“俗”,以“通语”释“方言”。这个理解基本上是错误的:其一,以偏概全。《尔雅》不仅涉及雅俗问题,而且包括古今问题。其二,本末倒置。《尔雅》不是以“雅”释“俗”,而是以“俗”释“雅”。因此,《尔雅》与扬雄《方言》,截然相反。王国维《尔雅草木虫鱼鸟兽释例》曾指出:《尔雅》乃是“释雅以俗,释古以今”[3]。这个概括就是十分全面准确的。
这种比较完备的概括最早见于郭璞的《尔雅注》,这是现存最古的《尔雅》注本。郭氏在《释诂》“初始也”注中提出:《尔雅》的宗旨在于“释古今之异言,通方俗之殊语”[4]。不过,这并不是直接对书名“尔雅”二字的解释。
根据上述刘、郭二说,就形成今天对《尔雅》书名的一种典型解释,如周祖谟先生在其《重印〈雅学考〉跋》中所说:“古今言异,方国语殊,释以雅言,义归乎正,故名《尔雅》,言‘近正’也。”[5]这个解释虽然直接解说了“尔雅”二字,但在对《尔雅》其书的把握上反不如王国维之说确切明了。况且,“近正”说是将“尔雅”二字都看作假借字,具体说:“尔”为“迩”之借,训为“近”;“雅”为“疋”之借,训为“正”。这也是值得商榷的。
《尔雅》之“雅”确实是一个假借字。《说文》:“雅,楚乌也。”徐铉:“今俗别作鸦。”[6]可见“鸦”古作“雅”。段玉裁:“其名‘楚乌’,非荆楚之楚也。”[7]可见“楚”也是一个假借字,意思也就是“乌”“鸦”“雅”。而“楚”由“疋”得声,可见上古“雅”读如“疋”。
那么,这是否就证明了“雅”为“疋”之借呢?非也。《说文》:“疋,足也。上象腓肠,下从止。《弟子职》曰:‘问:疋何止?’古文以为《诗·大雅》字。亦以为足字。”这里,由字形可知其本义:“疋”与“足”相通,都从“止”。由字音可知其假借义:“疋”与“雅”相通,都归古韵鱼部。可见《尔雅》之“雅”如果训为“疋”,这个“疋”仍然是一个假借字;换言之,“雅”的本字仍有待于寻求。
这里,前人关于音诗之“雅”的本字的考求值得参考。早已有人指出,“风雅”之“雅”的本字乃“夏”。如梁启超《释四诗名义》:“风雅之‘雅’,其本字当作‘夏’无疑。《说文》:‘夏,中国之人也。’雅音即夏音,犹言‘中原正声’云尔。”[8]这个解释不仅适用于关于乐歌的《诗经》,而且同样适用于关于语言的《尔雅》,因为“风雅”之义,正与“方(言)雅(言)”之义相通。“风”就是“方”。“风”和“方”都是帮纽字,一声之转;它们又都是假借字(“风”字本义指虫,故从“虫”,“凡”声,《说文》所释不确,但无意中却透露出“风”与“方”的联系来:“风,八风也:东方曰明庶风,东南曰清明风,南方曰景风,西南曰凉风,西方曰阊阖风,西北曰不周风,北方曰广莫风,东北曰融风。”这“八风”,也就是“八方”。“方”字本义指船,《说文》:“方,并船也,象两舟省总头形”),其本字当为“邦”。《说文》:“邦,国也。”十五国风就是邦国之音,与“雅音”即“夏音”相对;方言就是邦国之言,与“雅言”即“夏言”相对。“夏”是上古政治经济文化中心地区,“夏言”也就成为上古“通语”即普通话。于是上流社会的交流要用“夏言”,诸子百家的著书立说也要用“夏言”。所以《论语·述而》强调:“子所雅言,诗、书、执礼皆雅言也。”[9]而《荀子·荣辱》说:“越人安越,楚人安楚,君子安雅。”[10]将“雅”与“越”“楚”相提并论,显然也是指的地域,实指中原,即“夏”。
明白了“夏”就是“雅”的本字,还不足以揭明《尔雅》之“雅”的特定含义。《尔雅》时代,“雅”或“雅言”的语义已经有所引申。《尔雅》之“雅”,至少包含两层基本意思:(1)“雅”指“通语”即普通话,才有“释雅以俗”的问题;(2)“雅”指古语,才有“释古以今”的问题。因此,“雅”具有共时性和历时性双重含义:共时性上,指普通话;历时性上,指古代话。归纳起来,“雅”指的是古代普通话。
进一步讲,“雅”之谓“古”又有两层意思:一是语言学本身意义上的,指古代语言本身;一是文献学意义上的,指书面语言,即古典文献上的语言,是传注学的对象。
在语言学意义上,“雅”指古代语言本身。在这个意义上,“雅”就是“古”“诂”“故”。其中,“古”是古字,“诂”是今字,“故”是借字。
“古”是“诂”的古字,本义并不是“古代”的意思。《说文》指出“古”字“从十、口,识前言者也”。由“古”字从“口”看,它显然跟言语有关;而所谓“识前言者”,正是训诂之“诂”的意思。所谓“前言”,就是古语。徐铉:“十口所传,是前言也。”先秦文献往往尚未著于竹帛,早期训诂正是师徒口耳相传的。可见“古”“诂”是古今字。就“古”的本义而言,“雅”就是“古”,亦即“前言”。例如《汉书·王莽传》“其文尔雅依托”颜师古注:“尔雅,近正也,谓近于正经,依古义而为之说也。”[11]这就把“尔雅”理解为“依古”。
“诂”是“古”的今字。这是由于“古”字语义范围扩大了,人们才又造出一个“诂”字,以表示“古”的本义“识前言者”。但在这时,“诂”的语法功能也扩大了,不仅用作名词,也用作动词。作名词时,“诂”指古语本身,亦即“前言”。《尔雅·释诂》之“诂”就是这个意思,“释诂”就是解释古语。《释诂》释文引吕忱《字林》:“诂,故言也。”[12]“故言”就是“前言”,亦即古语。在这个意义上,“诂”与“古”同。《诗·关雎》疏:“诂者,古也。”[13]但“诂”亦作动词,意为解释古语。《说文》:“诂,训故言也。”《春秋公羊传序》释文:“诂,训也。”[14]“训”即解释,动词。但是《尔雅》之“雅”通“诂”,则是名词,是动词“尔”的宾语。
上述“诂”作动词时,早期通常作“故”。例如《汉书·艺文志》著录的《诗经》传注,有《鲁故》《韩故》《齐后氏故》《齐孙氏故》和《毛诗故训传》等。这些“故”都是“诂”即解释的意思。但这并非“故”字的本义。《说文》:“故,使为之也。从攴。”这跟“解释古语”毫不相干。因此,“故”乃是假借字。就“故”的本义而言,它跟《尔雅》之“雅”无关。当然,“故”字通常用其借义。例如《史记·荆燕世家》“今吕氏雅故本推彀高帝”[15],这“雅故”是同义复词,亦作“雅素”,如《汉书·王莽传上》“考迹雅素”。在这种情况下,“雅”与“故”是相通的。
以上表明,《尔雅》之“雅”即“古”、“诂”(名词)、“故”(借义)。刘歆《与扬雄求〈方言〉书》:“亦克识先君雅训。”所谓“雅训”就是“古训”“诂训”“故训”。
在文献传注学意义上,“雅”指古典文献语言。这是由于有声语言本身不能超越时空,只有借助于书面文字符号才得以保存下来,从而成为传注的对象。因此,凡“诂”的对象总是古典文献,从儒家经典到百家论说莫不如此。《尔雅》作为历史上训诂专书第一部,正是儒家经典文献的解释的汇编。《经典释文·序录》:“《尔雅》之作,本释《五经》。”故《汉书·艺文志》讲:“古文读应尔雅,故解古今语而可知也。”即《尔雅》是关乎释读“古文”的。对此,陈澧曾作分析:“观于《史记》采《尚书》以训诂代正字而晓然矣。如‘庶绩咸熙’,《史记》作‘众功皆兴’。庶,众也;绩,功也;咸,皆也;熙,兴也。皆见《释诂》。其一二字以训诂代者,如‘寅宾’作‘敬道’,‘方鸠’作‘旁聚’。寅,敬也;鸠,聚也。亦见《释诂》。此所谓‘读应尔雅’也。”[16]可见“雅”确实指文献语言。
那么,这一切跟“雅”的本字“夏”怎么能联系起来呢?其实,这并不难理解。“雅”之谓“古”并非泛指一切古语,而是特指的古典文献语言,并且专指儒家《五经》的语言。而《五经》正是中原文化的产物,即“夏”文化的结晶。《五经》的语言正是“夏言”,即前引《论语》之所谓“雅言”。所以,《尔雅》之所谓“雅”实际上指《五经》语言。它是普通话,又是古语,又是书面语。
这就不难解释为什么儒家一派学者总是把“雅”理解为“正”了。前引颜师古云:“尔雅,近正也,谓近于正经。”《五经》便是“正经”。
至于《尔雅》之“尔”,论者莫不理解为“近”,即以为“迩”的借字。这样一来,“尔雅”便是“接近雅言”的意思。这无论如何总令人感到讲不通。对被解释者来讲,“雅言”就是“雅言”;对解释者来讲,今语、俗语就是今语、俗语。这里根本就无所谓谁“接近”谁的问题。“释古以今”,今语仍然是今语;“释雅以俗”,俗语仍然是俗语。它们怎么会“近雅”呢?
其实,我们为什么非得认定“尔”是个假借字不可呢?可能由于“尔”字的本义古来罕用,致使人们以为《尔雅》之“尔”也是个假借字。而实际上,“尔”应该是本字。
“尔”与“爾”本是两个字,《尔雅》之“尔”繁体用“爾”。《说文》:“爾,丽爾,犹靡丽也。从冂、㸚,……从尔声。此与‘爽’同意。”“靡丽”就是明丽。《后汉书·安帝纪》:“嫁娶送终,纷华靡丽。”[17]“靡丽”叠韵,“明靡”双声。可见“爾”意为“明”,与“爽”同义。《说文》:“爽,明也。从㸚、大。”段注:“‘爽’之从‘大’,犹‘爾’之从‘冂’。”只不过“爽”是个会意字,而“爾”则是形声字。“爾”“爽”以形相通,都归部首㸚部;“爽”“明”以音相通,归古韵阳部。因此,《尔雅》之“尔”当训为“明”。(www.daowen.com)
总括上文,《尔雅》名义当为“明夏”。所谓“明夏”,就是“注明夏言”,亦即解释记录在儒家经典中的古代通语。
【注释】
[1]原载《四川教育学院学报》1993年第3期。
[2]刘熙:《释名》,王先谦《释名疏证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4年影印本。
[3]王国维:《观堂集林》,中华书局1991年版。
[4]郭璞:《尔雅注》,《十三经注疏·尔雅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
[5]周祖谟:《问学集》,中华书局1966年版、1981年重印,下册,第689页。
[6]许慎:《说文解字》,大徐本,中华书局1963年版。
[7]段玉裁:《说文解字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8年影印经韵楼刻本。
[8]梁启超:《饮冰室合集》,中华书局1989年版。
[9]《论语》:《十三经注疏·论语注疏》,中华书局1980年版。
[10]《荀子》:王先谦《荀子集解》,《新编诸子集成》本,中华书局1988年版。
[11]《汉书》:中华书局1975年版。
[12]陆德明:《经典释文·尔雅音义》,中华书局1983年版。
[13]《诗经》:《十三经注疏·毛诗正义》,中华书局1980年版。
[14]陆德明:《经典释文·春秋公羊音义》。
[15]司马迁:《史记》,中华书局1975年版。
[16]陈澧:《东塾读书记》,《清经解续编》本,上海书店1988年影印版,卷十一。
[17]范晔:《后汉书》,中华书局1965年版。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