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空囊》诗云：

翠柏苦犹食，明霞高可餐。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www.daowen.com)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一联，《析疑》^[3]对其“看”字有所讨论。先引近人张相的《诗词曲语词汇释》：“看，尝试之辞，如云试试看。杜甫《空囊》诗：‘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随即指出：“解作留得一钱试试看，成何话说？”并表示赞同王嗣奭《杜臆》之说：“阮孚持一钱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云：‘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看，犹云守也。”（笔者顺便指出，上海古籍版《杜臆》标点误为：“云：‘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析疑》指出《汇释》错误，可谓铁案。《杜臆》认为：“落句虽用成语……”即是说，这里杜甫乃是在用“阮囊羞涩”典故。然而《钱注杜诗》认为：“阮孚事，类书多误载，宜削。”这段公案，如何评判？

查“阮囊羞涩”典，出自南宋吕祖谦《诗律武库后集·俭约门》“一钱看囊”：“晋阮孚，山野自放，嗜酒，日挑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孚曰：‘俱无物，但一钱看囊，庶免羞涩耳！’”又见宋元之际阴时夫编《韵府群玉·阳韵》“一钱囊”：“阮孚持一皂囊，游会稽。客问：‘囊中何物？’曰：‘但有一钱看囊，恐其羞涩。’”此即《杜臆》所本。笔者浅陋，未见宋代以前记载。依此，似乎《钱注》之说为胜。然而，阮孚毕竟是唐代以前的晋朝人，吕、阴二家所载“阮囊”故事，必有所据，老杜未必不及知之。依理推之，《杜臆》似非妄臆。

但同一“看”字在《奉赠韦左丞丈》诗中的用法，《析疑》对《汇释》的批评则不妥。《汇释》：“看，估量之辞。杜甫《赠韦左丞》诗：‘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看与料互文，看犹料也，言料与子建相近也。”而《析疑》则以为，“看”应当解作“看起来”。这两句诗，《析疑》释为：“我作的赋，自己估量着和汉的辞赋家扬雄不相上下；我写的诗，看起来和魏的大诗人曹植也很相近。”其实，“看”在这里确实应为估量之辞，其用法犹如今天的插入语“我看”“我想”，即“我估计”的意思。“赋料扬雄敌，诗看子建亲”，“料”“看”二字确实语义一贯。不过，《汇释》称这种情况为“互文”，则是不对的，《析疑》提出辩驳，完全应该。所谓互文，上下两字的意义不应相同；如果二字意义相同，这只是修辞上的同义置换。

《空囊》全诗的主旨，我以为在“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一联。此即孔子“君子固穷”之意。《论语·卫灵公》载：孔子“在陈，绝粮，从者病，莫能兴。子路愠，见曰：‘君子亦有穷乎？’子曰：‘君子固穷；小人穷斯滥矣！’”故《杜臆》云：“不爨，无衣，穷亦至矣”，“却有萧然自得之意”。这又涉及全诗的风格，即体现在“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一联，属自嘲而幽默。故《仇注》云：“末作谑戏语以自解。”其实，“君子固穷”未尝不是一种自嘲自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