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甫有几首咏鹰的诗,如《姜楚公画角鹰歌》《杨监又出画鹰十二扇》《王兵马使二画鹰》《见王监兵马使说近山有白黑二鹰》)(二首)等。最著名的是五律《画鹰》:
素练风霜起,苍鹰画作殊。
竦身思狡兔,侧目似愁胡。
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
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
全诗的着力点,在最末一联。这两句诗,在语义上本不该有什么疑问,可是,近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却认为:
何当,犹云合当也;何合声近,故以何当为合当。杜甫《画鹰》诗:“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此“何当”字紧承上二句之“堪”字“可”字,一气相生,言合当击凡鸟也。(www.daowen.com)
《析疑》对此提出异议:“解作‘合当’,辞意既失据,意境也浅了。”这里,《析疑》正确地指出了《汇释》两个方面的失误:语义乖谬,意境浮浅。
就语义方面看,“合当”意谓应当、应该,与“会当”义相近。《史记·乐书》“合守柎鼓”正义:“合,会也。”又“合生气之和”正义:“合,应也。”《周礼·司仪》“将合诸侯”疏:“合,会也。”可见,合、应、会是相通的。发展为能愿动词,即“应当”的意思。而“何当”并不是这个意思。《汇释》所谓“何合声近,故以‘何当’为‘合当’”,言下之意,“何”是“合”的假借字。但在汉语史上,“何”“合”二字从来没有通假的。
《汇释》一书,于中古语义多有发现,然而疏失也不少。最大的弱点,就是忽略了词源的考察。它把“何当”一语分为五条,以为语义各别,不相关涉:(一)何日;(二)何妨、何如;(三)安得;(四)何况;(五)合当。这实在是非常主观的,并没有词源学的依据。其实,“何”作为一个疑问词,在这里是“何时”“何日”的意思;“何当”连言也是这个意思,而带有假设希冀的意味。“当”字即是假设、希冀之词。这一点,《析疑》已经注意到了:“‘何当’是‘倘能’,一般的希幸之辞。”惜乎落空了一个“何”字,理解得不够全面。
《汇释》所举的五类例证,其实都是带假想和期望意味的“何时”之意。例如(一)杜甫的《秦州杂诗》:“何当一茅屋,送老白云边”;李商隐的《夜雨寄北》:“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二)苏轼《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何当一醉百不问,我欲眠矣君归休”;又《和子由论书》:“多好意无成,不精安用夥。何当尽屏去,万事付懒惰”。(三)杜甫《彭衙行》:“何当有翅翎,飞去堕尔前”;王安石《次韵答陈正叔》:“何当水石他年住,更把韦编静处开”。(四)王昌龄《江上闻笛》:“何当边草白,旌节陇城荫”;苏轼《无题》:“何当血肉身,安得常强健”。(五)苏轼《柳氏二外甥求笔迹》:“何当火急传家法,欲见诚悬笔谏诗”;柳咏《木兰花》:“何当夜召入连昌,飞上九天歌一曲”。这些假想的意愿,无论是否可能实现,释为“何日才能”,均无不妥。
杜甫《画鹰》最后写道:“何当击凡鸟,毛血洒平芜。”也是表达的何时才能搏击长空的希望。上一联“绦镟光堪摘,轩楹势可呼”,盛赞画鹰栩栩如生,呼之欲飞;这一联紧承“鹰活”之意,以己度物,揣测此鹰的心情,实际上是以鹰喻我,托物言志。老杜的咏物诗绝没有为咏物而咏物的,它们最后总是以物喻人:有时喻他人,如上篇《房兵曹胡马》;有时则喻自身,本诗即是一例。实际上,这是古来“诗言志”传统的必然要求。因此,本诗的最后一联乃是全诗的主旨所在,表现了杜甫疾恶如仇的精神。这一点是旧注往往忽视了的,它们往往只留心于此诗的艺术价值,说它写得如何的“写生欲活”“灵气飞舞”等。但也有人注意到了思想性,例如《杜诗详注》引赵汸说:“末联兼有疾恶意。”当然,所疾之恶的具体所指为谁,这是不可强解的。但我们不难体会到,此时杜甫胸中涌起了一股涤污荡浊的冲动。本诗的思想价值乃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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