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古音的理性知识,作“古诗”便只能凭借感性的经验,即通过读《诗经》之类古代作品,来进行模仿。但这种模仿又受到“叶韵”说的严重干扰。杜甫所处的唐代正是“叶韵”说盛行的时代,杜甫受其影响,势所难免。
“叶韵”之说,是从后人读古人诗的不和谐感产生出来的。例如《诗经》的韵脚,汉魏时代的人读起来已觉得不和谐了。《召南·何彼禯矣》:“何彼禯矣,唐棣之华,何不肃雝,王姬之车。”汉代人已觉得“华”“车”不能谐韵。如《经典释文》引东汉刘熙《释名》:“古者曰‘车’声如‘居’,所以居人也;今曰‘车’音‘尺奢反’,云‘舍’也”;引韦昭注,正好相反:“古皆音‘尺奢反’,从汉以来始有‘居’音。”但无论如何,汉代人毕竟还有古音的观念,知道这是古今之变的结果。晋代以来,语音古今之变的观念反而模糊了,以为字音从来如此,古诗不谐处,古人只是临时改读这个字音,暂时求得韵脚和谐。这就是“叶音”说。
“叶音”又称“协韵”“取韵”“协句”,其说由来已久。就现有文献资料看,至迟晋代已有此说。仅据陆德明《经典释文·毛诗音义》所引材料,已有徐邈、沈重诸家。
徐邈,字仙民,东晋人,著有《毛诗音》两卷,已亡佚。陆德明《经典释文·毛诗音义》和颜之推《颜氏家训》中《书证》《音辞》两篇多有征引。清代马国翰《玉函山房辑佚书》辑有《毛诗徐氏音》一卷;陆志鸿编《敦煌秘籍留真新编》收有日本人神田喜一郎所辑敦煌古写影印残卷。徐氏称“叶音”为“取韵”。例如《诗经·召南·行露》:“谁谓鼠无牙?何以穿我墉!谁谓女无家?何以速我讼!虽速我讼,亦不女从!”今音“墉”“从”为平声,“讼”为仄声,不谐韵。《经典释文》:“徐取韵,音才容反。”这就是说,徐氏认为诗中“讼”字临时改读平声。又如《商颂·长发》:“受小共大共,为下国厖。”平声“厖”不能与仄声“共”谐韵。《释文》:“徐云:郑(玄)云武讲反。”言下之意,“厖”字此处可以临时改读上声。
沈重,字德厚,北周人,著有《毛诗音》两卷,已佚,《经典释文》亦有征引。沈氏称“叶音”为“协句”。例如《诗经·邶风·燕燕》:“燕燕于飞,差池其羽。之子于归,远送于野。瞻望弗及,泣涕如雨。”今音“野”与“羽”“雨”不谐。《释文》:“沈云:协句宜时预反。”这就是说,沈氏认为诗中“野”应临时改读如shǔ。又如该诗:“燕燕于飞,上下其音。之子于归,远送于南。瞻望弗及,实劳我心。”今音“南”与“音”“心”不谐。《释文》:“沈云:协句宜乃林反。”意思是说,此处“南”应临时改读如nín。
陆德明在其所著《经典释文》中不仅采录前人“叶韵”之说,而且他自己也广用此说,谓之“协韵”。例如《诗经·邶风·终风》:“终风且霾,惠然肯来。莫往莫来,悠悠我思。”陆氏注“来”字曰:“古协‘思’韵,多音‘黎’。”又如《王风·中谷有蓷》:“嘅其叹矣,遇人之艰难矣。”陆氏注“叹”字曰:“叱丹反,协韵也。”又如《小雅·常棣》:“脊令在原,兄弟急难。每有良朋,况也永叹。”陆氏注“叹”字曰:“吐丹反,又吐坦反,以协上韵。”他有时也称“叶音”为“协句”,例如《小雅·南有嘉鱼》:“南有嘉鱼,烝然罩罩。君子有酒,嘉宾式燕以乐。”陆氏注“乐”字曰:“音洛;协句五教反。”意谓诗中“乐”字应临时改读yào,以便与“罩”谐韵。又如《小雅·北山》:“或出入风议,或靡事不为。”陆氏注“议”字曰:“协句音宜。”即临时改读yí,与“为”谐韵。
陆德明,名元朗,以字行,历仕陈、隋、唐三代,可以看作是杜甫的同时代人。陆氏卒于唐太宗贞观四年(630年),杜甫生于唐玄宗先天元年(712年),前后仅数十年。加之陆氏又是当时学界泰斗、经学权威,其影响是巨大的。可见当时的诗人、学者,是知道“叶韵”的。
不特唐代,直到北宋著名音韵学家吴棫,也深受“叶音”说影响,所著《韵补》,虽意在考求古韵,但凡于今音不谐的韵字,动辄随韵任意改读。《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在评论陈第《毛诗古音考》时评价道:“言古韵者自吴棫;然《韵补》一书,庞杂割裂,谬种流传,古韵乃以益乱。”而又不特吴棫,直到南宋朱熹,也还不识古韵,仍以“叶音”说撰著《诗集传》。
这一切都说明,杜甫所处的时代正是“叶音”说盛行的时候。老杜不是神人,是不可能超越时代的局限的。他主观上作诗“拟古”,客观上却并不了解真正的古韵,因而除“叶韵”外,别无选择。(www.daowen.com)
【注释】
[1]原载《杜甫研究学刊》1993年第4期。
[2]见《杜甫研究学刊》1993年第2期。
[3]唐代韵书并不反映唐代实际语音系统,而兼古今南北之音,前述拙文已有说明。
[4]见顾炎武《韵补正·序》。
[5]参见拙文《易经古歌的发现和开掘》,《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
[6]参见王力《汉语音韵学》《汉语语音史》有关章节。
[7]本文杜诗韵字的古韵归部,据郭锡良先生《汉字古音手册》,北京大学出版社1986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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