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沫若先生所举的最后一个例子，是《中孚·九二》爻辞：“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他分析道：“爵就是酒杯，靡当读为波，与和字为韵，大概就是醉酒之意。”应该说，这个解释基本上正确。可惜，他又进一步作了两种臆测，一个是：“这简直是享乐的世界了。同一是有闲阶级的心理，由《离·九四》的执着一变而为这儿的超脱。他们不可解救的悲哀暂时是在酒里面得着解决了。”另一个臆测则是：“‘吾与尔’假如我们更大胆地解释成一男一女，那么怎样呢？……那会是怎样一首有趣的恋歌呢？”这是两种自相矛盾的说法。郭沫若先生具有诗人的丰富大胆的想象力，然而，对古典文献的训释远不能凭借单纯的想象。《中孚》经文如下：

中孚：豚鱼吉。利涉大川。利贞。

初九：虞吉。“有它，不燕。”

九二：“鸣鹤在阴，其子和之；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六三：“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六四：月几望，马匹亡，无咎。

九五：有孚挛如，无咎。

上九：“翰音登于天。”贞凶。

占辞：“豚鱼吉”，有小猪、鱼，就吉利。“利涉大川”，有利徒步渡过大河。“利贞”，利于问卦。“虞吉”，为死者举行了安魂礼就能吉利。《礼记·檀弓下》“日中而虞”疏：“虞者，葬日还殡宫安魂之祭名。”“月几望，马匹亡，无咎”，月将圆时走失马匹，无灾。这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之意。“有孚挛如，无咎”，因有仁爱而获信誉，无灾。《经典释文》：“挛，《子夏传》作恋，云：惠也。”“贞凶”，占问的结果凶险。

《中孚》古诗如下：

有它，不燕。

鸣鹤在阴，其子和之；(www.daowen.com)

我有好爵，吾与尔靡之。

得敌，或鼓或罢，或泣或歌。

“有它”，有异族来侵犯。“它”指异族，《国语·周语》“不出于它矣”注：“它，它族也。”“不燕”，不安。《周易正义》：“燕，安也。”“鸣鹤在阴”，鹤在南岸啼鸣。《说文》：“阴，山之北、水之南也。”“其子和之”，它的幼鹤在与之和鸣。这两句是用“比”的手法，比喻下文“我”与其子弟兵之间的同仇敌忾。“我有好爵”，我有美酒。“吾与尔靡之”，让我与你们共享。《经典释文》引《韩诗》：“靡，共也。”这一节写饮酒誓师，亦即卦名（诗题）“孚”（以诚取信、同心同德）的意思。“得敌”，面对敌人。“或鼓或罢”，有的敲大鼓，有的击小鼓。“罢”通“鼙”，一种小鼓。《周易义证类纂》：“按罢读为鼙。”“或泣或歌”，有的哭泣，有的高唱战歌。卦中还有一句歌辞“翰音登于天”，应该是《小过》卦中古诗的辞句，接“飞鸟遗之音”，被作《易》者窜引于此，实与《中孚》古诗无关。

这是一首誓师抗敌之诗，而不是郭沫若先生所说的“有闲阶级的心理”或者“恋歌”。

总起来看，郭沫若先生对《周易》古诗的探索是开创性的。由于他本人就是一位杰出的诗人，因此能敏感到《周易》中有诗歌的存在；又由于他还是一位富于创新精神的学者，因此又能对这些远古歌谣做出自己不同于前人的解释。虽然这些解释不尽可靠，但毕竟是有史以来首次把它们当作诗来理解：“这些例子总可以算是诗罢？总可以算是艺术罢？”口吻之中虽不十分确定，但总算是撩开了诗神面纱的一角。

【注释】

[1]原载《郭沫若学刊》1995年第2期。

[2]后收入《中国古代社会研究》，人民出版社1953年版；《郭沫若全集·历史编》，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

[3]见《文学遗产》1993年第5期。

[4]本文所引《周易》经文，根据《十三经注疏》本，但是另行标点断句。

[5]为节省篇幅，本文对“占辞”不作烦琐考证。有兴趣的读者，可参看注释《周易》的有关书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