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谈音律之前,先看看轻重音的问题。
前面讲过,节奏包含音长、音强两个方面。但对于汉语诗歌中的节奏的强弱因素,人们也有不同的看法。何其芳不赞成新诗中的节奏讲求轻重音,他说:
至于我们的格律诗为什么不宜讲究轻重音,这是因为我们语言里的轻重音和一般欧洲语言里的轻重音不同,无法作很有规律的安排的缘故。根据研究中国语言的专家的意见,一般地说,我们的重音并不象一般欧洲语言那样固定在词汇上,而主要是在一句话里意思上着重的地方,这样就不可能在每一顿里安排很有规律的轻重音的间杂,也很难在每一行里安排数目相等的重音了。至于平仄,那主要是字的声调的变化,也不相当于一般欧洲语言里的轻重音。[99]
而王力说得较灵活。他说:
就中国诗的传统来说,律绝的格律可能是“音节、重音体系”,不过和俄语诗律学上的“音节、重音体系”不同,因为古代汉语的重音和非重音是高低音,而俄语的重音和非重音是强弱音。还有一种可能(我比较地相信这种可能),那就是“音节、音长体系”。古代平声大约是长音,仄声大约是短音,长短相间构成了中国诗的节奏。[100]
谈到现代汉语和新诗时,他说:“除了声调作为节奏以外,还可以想象强弱相间作为节奏,类似俄语诗律学里所谓‘音节、重音体系’。普通话里有所谓‘轻音’,容易令人向这一方面着想。”但是,“现代汉语里只有‘轻音’是分明的,并无所谓重音,许多复音词既不带轻音(如‘帝国主义’、‘无产阶级’、‘共产党’、‘拖拉机’),也就很难构成强弱相间的节奏”,“这并不是说,我们可以不考虑轻重音的问题。相反地,也许轻重音的节奏比高低音的节奏更有前途,因为轻重音在现代汉语的口语里本来就具有抑扬顿挫的美,在诗歌中,轻重音如果配合得平衡、和谐,必然会形成优美的韵律。刚才我说汉语里无所谓重音,但是在朗读诗歌的时候,尽可以结合逻辑的要求,对某些字音加以强调,使它成为重音。不过我仍然认为汉语的轻音与非轻音的区别,和俄语的重音和非重音的区别很不相同。我们恐怕不能要求每一顿都有轻重音相间。我们所应该参考的是:尽可能使各个诗行的位置相对应,至少不要让轻音和非轻音相对应(特别是在半行的语音停顿上),这样也就能形成音节的和谐”。[101]
王力的意见比何其芳的客观得多。但何其芳也有根据,因为他说的重音是指的“在一句话里意思上着重的地方”,亦即所谓“语法重音”“逻辑重音”。这当然不能够作为写诗的要求。但他却忘记了还有轻音和非轻音的差别。王力恰恰相反:肯定逻辑重读,而否定了“重音”——他说“现代汉语里只有‘轻音’是分明的,并无所谓重音”。其实,相对轻音来说,非轻音亦即是重音。他所一再强调的汉语轻重音和俄语轻重音之不同,实则本质上并没有什么不同,都是声音的强弱,只不过表现形式上有所不同罢了。不能说汉语“无所谓重音”。
他时而讲“音节、重音体系”,时而又讲“音节、音长体系”,时而又说到“高低音的节奏”,这恐怕未免含混了一些。诚然,语音的四个要素都包含在一个音节里面,而且互相影响、互相制约;但它们毕竟是各不相同的东西,各为语音物理性质的一个方面。音高,那是旋律的物质基础;音长、音强才是节奏的物质基础。否则,还会讲出“音色的节奏”来,就不免荒唐了。况且,“音节”也并不是节奏的基本单位,音组(或顿)才是节奏的单位。七律的节奏并不是表现在七个音节上面,而是表现在“上四下三”的大顿和上四的“二二”、下三的“二一”或者“一二”的小顿上面。而且要规定是什么“体系”,恐怕不太准确。若要准确,那么汉语诗歌当是“音色、音长、音高、音强体系”或者“节奏、旋律、韵律体系”——这么说有什么意思?
声调的高低、声音的强弱、音节的长短——三者具有不可分割的关系,处在同一个音节中。然而它们毕竟不是一个东西。用王力自己的话来说,“音长是时间的关系;音强是振幅的关系;音高是频率的关系”,可见三者具有本质区别。比如音乐,乐曲中的某个音具有四个要素,却不能把节奏、旋律混为一谈,这是一层。再者,也不能说声调的高低决定声音的强弱、长短,因为三者互为因果。何况有时甚至并不发生关系,例如轻声的“的”音,在“我的”和“他的”两种场合,音强并没有变,然而音高却不相同。总之,既不能把“高低相间”看作节奏,也不能把“轻重相间”与“长短相间”看作两种节奏,因为节奏本身就包含长短和强弱两个方面,而与高低没有关系。(www.daowen.com)
上面所引的王力最后一句话,我认为说得极为中肯。现代汉语的阴、阳、上、去四声,当然都有轻重强弱的差别;但是这种差别极不明显,恐怕除了专家,一般人不容易分辨。因此,从四声去考虑节奏中轻重音的配搭规律,显然是不现实的。但是,语音中的轻声是一种特殊的声调。我们不妨说语音中有五种声调:阴、阳、上、去、轻声。前面四声之间的音强差别很不容易把握;但是,这四声和轻声之间的音强差别却是非常明显的。因此,在节奏中必须考虑轻声的问题。考虑的原则就是王力指出的两点:“不能要求每一顿都有轻重音相间”;但是,“不要让轻音和非轻音相对应”。这应该是新诗节奏的一条定则。因为如果轻音和非轻音相对应,即使音节数相同,也不和谐。例如闻一多《罪过》里的两句:
老头儿/拾起来/又掉了,
满地是/白杏儿/红樱桃。
这里“又掉了”和“红樱桃”就不谐。除非把“了”重读为liǎo;但这就把词性都给变了。相反,如果轻声对应,那就非常和谐。如《你看》中的两句:
朋友们,/等你/看到了/故乡的/春,
怕不要 /老尽/春光 /老尽了/人?
其中第四个音组的“的”对“了”就很和谐。
这里还出现了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第三个音组“看到了”和“春光”,音节数不同,但仍和谐。这是什么原因?大概这是由于两个音组的重音节都是两个,两相对应,虽然上句多了个“了”音,但这是个轻声,非常轻微,所占的时间极短,一掠而过,所以在听觉上很容易被忽略。由此可见,两句的对应音组,轻声有时可以忽略不计,因而音节数目可以不等;但是重读音节必须相等。不过,如果轻声音节也相对应,那声音就更美。再强调一下,我所指的重读音节,是和轻声相对,阴、阳、上、去都算重音。此外,像实词里的词缀那样的轻读音节,若能对应当然更好,但不应该拘泥,因为那种情况既多又杂,不好应付。对轻声的注意力,恐怕应该放在虚词中的轻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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