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是视觉的、空间的艺术,还是听觉的、时间的艺术?
首先,诗是语言的艺术。语言是什么呢?语言其实就是能够代表一定意义的一种声音;“语言的交际作用,是通过代表一定意义的声音来实现的。这种代表一定意义的声音就是语音。”[32]文字只不过是记录这种代表特定意义的语音的一种符号而已,就像音乐的音符一样。远在文字产生之前很久,就产生了语言,因此,那时的语言只有声音,没有形体。然而那时就已经产生了诗歌,即劳动歌。试想,那时人们的诗歌连书面记录都没有,又哪来什么“建筑的美”?又与“视觉”有何关系?又哪里去占有什么“空间”?即使到了今天,许多民歌也纯粹是口头创作、口头流传。退一步说,今天我们写诗,无论在纸面上把它“建筑”得多么美,一旦把它拿来朗诵,就没有什么“建筑的美”了——除了听得出音乐美,谁能听得出“建筑的美”来?当然,我们可以一声不出地“看”诗;但是我想,一个音乐家也可以不出声地“看”乐谱吧?其实他心里在“默唱”,就像我们心里在“默读”一样,并非仅仅“看”而已。可见诗是一种听觉的(时间的)艺术。
诗是听觉艺术,还可以从诗与音乐——这种听觉的、时间的艺术的密切关系上来考察。简单回顾一下文学艺术的历史,就清楚了。“诗歌是最早出现的一种文学体裁。在产生的初期,诗和音乐、舞蹈三者合一,不具独立的形式。”[33]“原始人在其劳动的过程中,由于筋力的张弛和工具运用的配合,自然地发出劳动的呼声。这种呼声具有一定的高低和间歇,在一定时间内,或者重复而无变化,或者变化而有规律,这样就产生了节奏。这种简单的节奏,就是音乐、舞蹈的节拍和诗歌韵律的起源。”[34]“当原始人把这种有节奏的劳动呼声和音响,与含有一定意义的语言结合起来时,就产生了最早的诗歌”,“作为文学的最初形式的原始歌谣,往往与音乐、舞蹈结合在一起,成为三位一体的东西”。[35]
那时候的劳动歌,既是诗歌,又是音乐。《淮南子·道应训》还记载着一个例子:“今夫举大木者,前呼‘邪许’,后者应之,此举重劝力之歌也。”[36]其实到今天也能够听到这种“举重劝力之歌”。成都地区就常听见这么一首劳动号子,如果用简谱记下来,大概就像这样:
有时候领唱者还直接加入“大家加油干啰”之类。劳动号子一般旋律都很简单,节奏却很有力。古代诗与音乐的紧密结合,正如《书经》所说:“诗言志,歌永(咏)言,声依永(咏),律和声。”[37]那就说明,音乐的节奏旋律,完全依着诗歌语言本身的顿挫抑扬,它们完全融为一体。但这里还说得不够具体。《诗大序》说:
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情动于中,而形于言。言之不足,故嗟叹之;嗟叹之不足,故永歌之;永歌之不足,不知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也![38]
这就充分说明了诗歌、音乐和舞蹈“三位一体”的情况。
随着文学艺术的发展,诗与音乐逐渐分别独立。彻底独立于音乐之外的诗歌,恐怕产生于汉代,因为《诗经》《楚辞》并未脱离音乐。朱熹说:
风者,民俗歌谣之诗也。[39]
凡诗之所谓风者,多出于里巷歌谣之作,所谓男女相与咏歌,各言其情者也。[40]
若夫雅颂之篇,则皆成周之世,朝廷郊庙乐歌之辞。[41]
雅者,正也,正乐之歌也。[42](www.daowen.com)
颂者,宗庙之乐歌。[43]
昔周盛时,上自郊庙朝廷,而下达于乡党闾巷,其言粹然无不出于正者,圣人固已协之声律,而用之乡人,用之邦国,以化天下。[44]
总之,《诗经》里的诗都是歌词。《楚辞》的《九歌》,那是屈原根据民间的祭祀乐歌改写的,自能“协之声律”[45]。但《楚辞》中其他篇章是否与音乐有关系,这很难说。不过从楚辞的产生来看,应该是有关系的:“战国时楚国地方音乐极为发达,其歌曲如《涉江》《采菱》《劳商》《薤露》《阳春》《白雪》等,‘楚辞’的作者都已提及。‘楚辞’虽非乐章,未必可歌,但它的许多诗篇都有‘乱’章,有的还有‘倡’和‘少歌’,这些都是乐曲的组成部分。《楚辞》中保存这些乐曲的形式,就说明它同音乐的关系非常接近。”[46]总之,《楚辞》至少没有能够完全脱离音乐。因此,说诗歌在汉代才完全摆脱音乐而独立,这是比较稳妥的。
但是说实在话,广义的“诗歌”从来就没有和音乐完全脱离过关系。汉有乐府,唐有“竹枝”“杨柳”,唐宋有词,元明有曲,今有歌曲,又有诗剧——总而言之,“诗乃乐之词也”[47]。从中可以看出诗歌与音乐有何等密切的联系。
诗与音乐有着共通的艺术特点。拿文学与其他艺术形式的区别来看,虽然一切艺术都要塑造形象,但是,“文学的形象不是视觉的,而是想象的。一般地说,如绘画、雕刻的形象,或电影、戏剧、舞蹈的形象,都是视觉的,也就是说,都是眼睛能够看到的。文学的形象却不是眼睛所能看到,而是由想象才能把握的”,这就有如“音乐的形象也是想象的……”[48]诗与音乐的形象都是诉诸想象的,而且两者所由以诉诸想象的媒介物都是能够代表一定意义的声音,通过这种声音诉诸想象,从而产生形象。当然,这还不足以把诗与其他文学形式区别开来。因此,还应该进一步探讨诗歌语言形式上所具有的特点。
如果我们更进一步来看,就会看到诗与音乐不仅关系密切,而且诗歌语言本身就具有音乐性。诗歌“除了音乐性的美以外,语言形式差不多没有其他能引起人们美感的东西了”[49];“跟音乐里的乐音一样,语音中的元音具有四种要素,即1.音色,2.音长,3.音强,4.音高”[50]。正是利用语音的这些特点,造成了诗歌语言的音乐性——节奏、旋律和韵。关于音乐性问题,下节再具体详细地探讨。
综上所述,显然,诗歌当是听觉的艺术,时间的艺术。闻一多“显然是混淆了文艺的基本范畴,听觉艺术与视觉艺术的根本区分”[51]。而最有趣的是他这样来论证了他的“建筑的美”:
在我们中国的文学里,尤其不当忽略视觉一层,因为我们的文字是象形的,我们中国人鉴赏文艺的时候,至少有一半的印象是要靠眼睛来传达的。原来文学本是既占时间又占空间的一种艺术。既然占了空间,却又不能在视觉上引起一种具体的印象——这是欧洲文字的一种缺憾。我们的文字有了引起这种印象的可能,如果我们不去利用它,真是可惜了。[52]
这简直可以叫作“奇谈怪论”了!当然,我们的文字还没有发展到先进的“表音文字”(这是文字改革的任务),还停留在“表意文字”的阶段;但也绝不是极原始的“表形文字”。现在怕没有人用甲骨文来写诗作文吧!即使——这个“即使”就很可笑——用甲骨文,也有“六书”,其中“转注”“假借”且不待说,就是“形声”“会意”“指事”,谁能看得出它们代表的具体形象来?只有少数“象形”的文字可以勉强看出具体的形象,也不过是有点相像而已。至于现在的文字,谁能从“水”字看出一汪水、从“火”字看出一团火?不错,“水”“火”二字能够引起水、火的具体印象,但是这只是想象出的,不是“看”到的,不是什么“靠眼睛来传达”。而且,从“China”里既看不出一件瓷器,更看不出一幅中国地图,这就算“欧洲文字的一个缺憾”吗?不过,闻一多这一段议论,虽然在理论上未免可笑,但是在感情上却是无可厚非的。在当时一味崇拜欧美的时风里,他偏觉得中国的月亮比外国的来得圆。只是在理论上不该这么“感情用事”。
话说回来,闻一多关于“音乐美”的理论,在当时确实是非常先进的、很富有启发性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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