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些年在张文质主编的《中国最佳教育随笔（第一辑）》（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曾看到一篇文章，叫《不敢读史》，说的是基础教育新课程改革开始那阵子，人们对新课改有一种理解，似乎这课改中的一切都是新的——新课程、新课标、新理念、新课堂、新评价……但作者无意间翻了一些上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教育杂志，发现新课改推进当中很多貌似很时尚、新潮的说法和做法，其实那个时候甚至更早人们都已经说过、做过了。于是作者感慨：“不读史也罢，因为一读之下便有比较；比较之下，便有失语的危险。”所以，我前几年给学生开《语文教育简史》，一开始为让学生重视对语文教育历史的学习，便特别引用据说是以色列王所罗门的一句话：“太阳底下没有新东西”，也介绍据说是一次诺贝尔奖得主集会上大家形成的一个共识：“人类如果要在21世纪继续生存下去，避免世界性的混乱，必须回首2500年前，去吸取孔子的智慧”，还强调中国两个成语“承前启后”“继往开来”的含义，并且也宣讲顾炎武“欲知大道必先明史”、培根“读史使人明智”这些名言的经典意义。

在中国现代的著名教育家特别是语文教育家中，叶圣陶无疑是最突出的一位。成就叶老伟大教育家地位的，是他说过一句至理名言：“教，是为了达到不需要教。”叶老1978年还作过一首后来被称作《语文自力二十二韵》的诗，专门阐述他的这个思想。诗从“导幼儿学步”这样一个生活常理入手：“学步导幼儿，人人有经验。或则扶其肩，或则携其腕，惟令自举足，不虞颠仆患。既而去扶携，犹恐足未健，则复翼护之，不离其身畔。继之更有进，步步能稳践，翼护亦无须，独行颇利便，他日行千里，始基于焉奠。似此寻常事，为教倘可鉴。……”我一直很赞同叶老的这一思想，也很欣赏他的这首诗歌，课堂上多次给学生宣讲过，也一直认为这种用教孩子走路来比喻教学生语文是叶老的首创。没想，去年翻阅《二十世纪前期中国语文教育论集》（顾黄初、李杏保著，四川教育出版社1991年9月版），读到时任江苏省一所师范学校国文教员的姚铭恩1915年写的《小学作文教授法》结论中的一段话：“常譬作文教学，为保姆事业。儿童作文，等于孩提学步。弱小婴儿，必全赖乎怀抱。因已数月以后，足力渐生，则为之保姆者，即当以灵妙之手腕，轻举其织柔之足部，以练习之。再数月而略能停立，则扶持之；略解移步，则提携之。且当于提携之中，而时或偶一释手，若即若离，以练习其独立或短距离之步行，渐进而达于能自行立之境途。假使不预为练习，逐渐诱引，以预备之，而常在怀抱，吾知其有年数龄，而跬步不可行者矣……”才知道，叶老1978年那首诗，其实只是把六十三年前姚铭恩的这段话翻译了一遍而已。

因为所教课程的原因，我一向对中小学校的教育教学接触较多。在这个过程中，逐渐形成了算是比较浓郁的中小学情结。前些年，我经常跟人们讲：“我虽然身为高校教师，但我最为敬重和推崇的人物，不是大学著名教授，而是中小学优秀教师。”这两年，我更形成一种认识，在一个人一生所接受的学校教育中，最重要的是小学（包括幼儿园），其次是中学，最后才是大学。为此，我还有过这样的话：“最好的教师应该教小学，稍差一等的教中学，最差的教师才教大学。”我之所以认为我这不是谬论，是因为我从建筑工地得到了这样的启示：越是高大宏伟的建筑，其最重要的工程便越是挖地基、打基础这些最后被埋在了地下的工作，而不是大楼落成后最为辉煌耀眼的最高层面及其内外装修。我经常向人们津津乐道我的这一观点，也是为我这一发现而自得，认为这个说法别人还没有怎么说过。孰料，今天晚上翻一本书，看到“民国八大教育家”之一的晏阳初1936年的一篇题为《“误教”与“无教”》的讲演词，其中有这样一句话：“各位要知道教育的基本不在大学和专门学校，是在小学。比如建筑房屋，没有坚固的基础，就不能筑成高楼高阁。”开始读到这句话，很兴奋，因为这位大教育家竟然和我说了一模一样的话，但冷静下来发现，其实我和这位大教育家还是有很大区别的，因为人家七十年前就说过的话，我到今天才说得出来。《庄子·秋水篇》写河伯顺流而东到了北海看见大海后“望洋向若而叹”：“野语有之曰‘闻道百，以为莫己若’者，我之谓也。……今我睹子之难穷也，吾非至于子之门则殆矣，吾长见笑于大方之家。”若不是今晚读这点史料，我可能也将要永远沾沾自喜而最后也贻笑大方。(www.daowen.com)

（来源：QQ日志　发布时间：2013/1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