历史往往是这样形成的,它赋予一个人以事主的角色,通过他干预历史、造就历史。历史在这个人的随心所欲下成为我们现在了解的样子。这样,历史在某一个阶段,往往表现为一个人的历史。一部史书就是一个历史学家对其所还原的历史的认识。《史记》是司马迁的历史学观,《汉书》是班固的历史学观,《三国志》是陈寿的历史学观,等等。在司马迁笔下,历史由三类群体组成,即本纪、世家、列传,这是历史的主脉络。而表、书体现了时间线索和人文制度线索,其作用是为了让历史更为清晰,更为丰富和完满。纪传是空间性质的历史,表现为横的一面,这并不妨碍它按照时间顺序来表述。而表、书是时间性质的历史,表现为纵的一面。纪传与表、书结合,历史就变成纵横交错、体系完整的了,历史的立体感就这样构筑成功。司马迁对历史学的革命在于他首次把纪传,也就是人,推上了历史的舞台,这是对传统国史的反动。在《春秋》《左传》那里,历史是由时间概念设定的,时间是历史的生命线,时间贯穿历史的始终,史实只是时间那条线上的点状物。这有点儿像糖葫芦串儿,史实必须由时间来穿缀,它看起来才像一个完整的东西。既然史实无法左右历史和掌握历史,那么人在这个过程中就显得微不足道了。
人们习惯上把《史记》的体例叫纪传体,而把《春秋》的体例叫编年体。表现为时间概念的《春秋》,更多关注历史走向,不幸的是,历史距离孔子的标准愈来愈远。世道浇漓,人心不古,夫子无论怎么疾呼“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史记·孔子世家》,下同)也无法挽救颓世。他不得不承认:“天下无道久矣,莫能宗予。”这是历史的悲哀,也是试图赋予历史更多理想信念的孔子的悲哀。这种关于历史的痛苦,只有作为历史见证人的孔子才能体会到。孔子曾经周游列国,不单纯为了干国求政,而是试图通过居其位而行其政’兜售他的王道,从而挽救历史,干预历史的走向。
孔子为了自己的理想王国奔波,像一个殉道者一样,其结果却落寞一生,仅仅成为祭坛上的一只陈旧的法器。孔子欣赏弟子颜回,因为颜回最了解先生的志向与痛苦。孔子在处处碰壁之后,疑惑不解地问子贡:“吾道非邪?吾何为于此?”子贡曰:“夫子之道至大也,故天下莫能容夫子。夫子盖少贬焉?”夫子之道太大,所以不能为天下所容,即使如此,先生也不要太过自谦,这是子贡的回答。孔子以之问颜回,颜回曰:“夫子之道至大,故天下莫能容。虽然,夫子推而行之,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夫道之不修也,是吾丑也。夫道既已大修而不用,是有国者之丑也。不容何病,不容然后见君子。”颜回接过子贡的话头,很为老师打抱不平。他说,天下不容又有何伤,不容才见出君子。大道不修是我们的耻辱,大道已修而不为人用,那是国君的羞耻。不容又有什么,不容才见君子!两人的回答中心意思是一样的,不愧为阙里双杰。子贡聪明则聪明矣,一语中的,但略显应付差事,只解疑而未答惑。颜回则不同,他明白老师此时需要的不仅是打消顾虑,更重要的是鼓足勇气,树立信心,故而反复开导,并对当道者抱以强烈的不平之鸣。“孔子欣然而笑曰:‘有是哉颜氏之子!使尔多财,吾为尔宰。”因为高兴,孔子不惜降低身段,连为颜回理财这样的俗事都愿意做。由此一段,可知子贡与颜回的高下。以后孔子问子贡:“汝与回也孰愈?”(《论语·公冶长》,下同)子贡油然而答:“赐也何敢望回!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信哉此言!似乎问题已经解决,但孔子“欣然而笑”的背后,掩饰了多少凄楚与悲凉!数十年来,每读此一段,我的心都不由自主地为之一紧,百感交集,从心底深处同情这样一个唯美的理想主义者。
有鲜明历史态度的孔子,和春秋许多史官一样,对待史实毫不隐晦自己的观点:“董弧,古之良史也”(《左传·宣公二年》),“直哉史鱼”(《论语·卫灵公》)。这是他对坚持真理的史官秉持操守的由衷褒奖。中国自有史官制度以来,就有可资遵循的传统,即国人自古就有敬畏历史的传统。尤为庆幸的是,即使王道沦丧,史官匡国正君的使命并没有委弃。他们站在王统、道德的制高点上,以舍我其谁的历史承当,担任历史及社会的大法官。任何历史事件都难逃法官的判决,作案者最为畏惧的乃是法官的判词。仅为着“崔杼弑庄公”五个字,齐太史兄弟二人先后被杀,表现了“其人可杀,其志不可夺”的凛然的史官精神。
最高官至鲁司寇的孔子,没有做过史官。至少在春秋时期及其以后,史官和爵位一样,具有明显的世袭特征。司马迁继承了父亲司马谈的衣钵,做了汉武帝的太史,他可以名正言顺地从事史志创作。孔子没有这个身份,没有资质做鲁史。所谓信史,要求拥有大量真实的史料,这个天然的优势仅史官具备。后人称孔子删《春秋》,“笔则笔,削则削”,推测孔子可能大量翻阅和参照了齐史、鲁史等诸国史。他还曾经拜访过老子。老子在周室担任图籍管理员的职务。孔子此行,主要是问礼。此外,他应该还参观浏览了周史资料,这对于他作史帮助不少。因为资质等法定原因,孔子所作史非王官之学,既不能称周史,也不能称鲁史,更不能命以其他诸国史。于是乎,他贯以一个很有意味的史名——《春秋》。《春秋》是一个时间概念。他是鲁国人,就以历代鲁国国君为经纬,把诸侯各国发生的重大历史事件编纪于鲁史这条线上,形成了一部既非周史又非鲁史的断代史。《春秋》这部书的本来面目今天已不复存在,我们能看到的是由《左氏传》《公羊传》《榖梁传》三传中还原而来的,大体可以把握它的脉络。孟子称《春秋》“其事则齐桓、晋文,其文则史。”孔子曰:“其义则丘窃取之矣。”这个评价可以说把握住了《春秋》的精神实质。
《春秋》这部非史官所作的史书,以正统的观点来看并非正史。但正是这部史书开辟了历史的新纪元,春秋大义也即春秋精神,成为后代史官们顶礼膜拜的典范。
不是史官的孔子为什么作《春秋》?董仲舒说:“周道衰废,孔子为鲁司寇,诸侯害之,大夫壅之。孔子知言之不用,道之不行也,是非二百四十二年之中,以为天下仪表,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以达王事而已矣。”(《史记·太史公自序》,下同)司马迁认为:“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纪,别嫌疑,明是非,定犹豫,善善恶恶,贤贤,贱不肖,存亡国,继绝世,补敝起废,王道之大者也。”既然孔子非为作史而作史,他之所以作史,就另外有一番寄托。他惘于周室衰微,愤于诸侯乱政,感于个人不遇,忧于王道不兴,起而为天下作一套义法,以图恢复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社会秩序。故司马迁说:“有国者不可以不知《春秋》”“为人臣者不可以不知《春秋》”。君臣之道即仁义之道。《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国五十二”“察其所以,皆失其本已”。这个“本”,指的是仁义之本。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孔子作《春秋》,也是为了表达自己的治国理念和价值取向。和史官不同,他之作史是为了正史,这是他有别于一般史官并高于一般史官的所在。尽管那些史官也具备史识、史才、史法等标准,但缺乏一套系统的思想体系。拥有强烈正史欲望及治世冲动的孔子,在现实世界中遭到无情打击之后,把心志寄情于历史。孔子的后学可以讲既能入世,又能出世,辨难于“出处”“去就”“辞受”“取与”之间,既可以汲汲于庙堂之高,又可以优游于江湖之远。但孔子做不到,以他的命世激情和社会自觉,像老子一样洒脱地遁于世是很难做到的。《春秋》是孔子的理想王国,在这里他可以用自己的如椽之笔匡扶正义,抨击奸佞,用他的是非取舍修正历史、评判历史。“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史记·孔子世家》)这是孔子的心声。孟子可谓知《春秋》者,所以他说《春秋》一出,则乱臣贼子惧。乱臣贼子所惧者,在于孔子对于历史的评判,经由他定案的道义标准,就成为法式,为后人所遵从。孔子为历史学家们留下了一笔可贵的精神财富。
司马迁可以说是忠实的春秋精神继承人,虽然他崇信黄老,但丝毫不影响他秉承春秋遗风。在《史记》中,司马迁大量引用《春秋》,以之为标准,评定历史事件和历史人物。“孔子闻赵简子不请晋君而执邯郸午,保晋阳,故书《春秋》曰:‘赵鞅以晋阳畔。’”(《史记·赵世家》)“孔子言:‘太伯可谓至德矣,三以天下让,民无得而称焉。’余读《春秋》古文,乃知中国之虞与荆蛮句吴兄弟也。 (《吴太伯世家》)“管仲,世所谓贤臣,然孔子小之。岂以为周道衰微,桓公既贤,而不勉之至王,乃称霸哉?语曰:‘将顺其美,匡救其恶,故上下能相亲也。’岂管仲之谓乎?”(《史记·管晏列传》)可见,司马迁对孔子及《春秋》褒贬之推崇。司马迁以《春秋》继承人自居,打算作一部新《春秋》,故借鉴和发扬了春秋笔法,其史论成为《史记》最惹眼、最精彩的所在。“假令晏子而在,余虽为之执鞭,所忻慕焉。”(《史记·管晏列传》)“申子、韩子皆著书,传于后世,学者多有。余独悲韩子为《说难》而不能自脱耳。”(《史记·老子韩非列传》)“太史公曰:商君,其天资刻薄人也。”(《史记·商君列传》)“将率席中国广大,气奋,人主因以决策,是以建功不深。尧虽贤,兴事业不成,得禹而九州宁。且欲兴圣统,唯在择任将相哉!唯在择任将相哉!”(《史记·匈奴列传》)“太史公曰”是《史记》最具鲜明特色的地方之一,后世史书论赞者无出其右。可惜这个传统逐渐式微。写作《后汉书》的范晔批评班固的《汉书》:“其论议常排死节,否正直,不叙杀身成仁之为美,轻仁义,贱守节。”(《后汉书·班固传》)读《史记》,其鲜活灵动中正有一司马迁在,至于《汉书》就显得拘谨理性多了。班固更多地用了“为王者讳”的笔法,一些志节之士在他笔下就成了“不量轻重,以陷刑戮”“义不量力,以覆其宗”的人,都属于自取其死之列,君王没有什么不对。这种不论是非曲直的观念,使《汉书》呆滞无华,《史记》那样痛快淋漓、一泻千里的酣畅文字再也不见。在此后官修的史志里更其如此,论人物而退褒贬成为常态。史书精神被狭隘地理解成“为尊者讳,为亲者讳,为贤者讳”的所谓春秋笔法。世界上的事情往往如此,一旦变成程式化的东西,史学原来所具有的指点江山的气质就归之于整齐划一,失去了它原本的意义,这是很悲哀的事情。范晔虽然能认识及此,但也无法挽救。
和孔子不同,司马迁做《史记》有更多便利条件。首先身为史官,其次世代承袭,再次资料丰富(用石室金匮之书较为方便)。拥有众多条件的司马迁,所作《史记》却不是官修,不像《汉书》是受命文字,这让人难以理解。同样让人难以理解的是, 自《汉书》以后历代官修史志,再无一种能与《春秋》《左传》《史记》可以比肩。以一己之力竟超过任何庞大的史官队伍,常常让人怀疑人多是否力量更大?史志自从成为专门之学,《史记》就成为历史教科书,一如莎士比亚之于欧洲戏剧。不只如此,《史记》也成为文学的源头。唐代文学运动,明代复古运动,韩愈、柳宗元及前七子、后七子诸人,无不宗师于司马迁,在《史记》中汲取精华。哲学史上,对于阴阳、儒、墨、名、法、道家等诸子之学虽众说纷纭,然其基本态度则取法于太史公之《六家要旨》,已经无可争议。《史记》继体《春秋》,成为中华文化史的丰富宝藏,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司马迁自述其作《史记》乃受命于父亲。太史公嘱托:“自获麟以来四百有余岁,而诸侯相兼,史记放绝。今汉兴,海内一统,明主贤君忠臣死义之士,余为太史而弗论载,废天下之史文,余甚惧焉,汝其念哉!”(《史记·太史公自序》,下同)《春秋》始于鲁隐公,迄于鲁哀公获麟。太史公感于《春秋》以来四百余年史无论载,认为这份重担历史性地落在了他们父子肩上,要求司马迁义无反顾地担当起来。这是道义的一面。为了更好地说服儿子,太史公还责之以孝:“且夫孝始于事亲,中于事君,终于立身。扬名于后世,以显父母,此孝之大者。”在孝义面前,任何人也无法避匿,司马迁就这样秉承了父亲遗志。
春秋笔法于前,家世传承于后,司马迁开始了他辉煌的创作。因为受命于父亲,而不是王命,这本史书原名就是《太史公书》。没有以史命名乃因为它是私修。著书过程中,发生了一件对司马迁一生影响甚巨的事情,这就是众所周知的李陵之祸。司马迁为李陵辨过,汉武帝一怒之下处以幽刑,司马迁成为残余之人。众所周知,司马迁对李广、李陵爷孙的处境报以超常的同情。李广终生没有封侯,对这件事司马迁大肆渲染,不平之鸣溢于言表。对李陵投降匈奴,司马迁也有自己的看法。他认为李陵率孤旅深入敌后,应对数万大敌,英勇抵抗,功绩卓著。虽然不得已投降,论功也应当从轻发落他的家人,故而他仗义执言,为李陵抱屈。这件事反映了司马迁的性格,也表现了他的幼稚。一方面,汉武帝绝不允许叛变,他连自己的儿子都要杀掉(戾太子叛乱),何况是李陵!要知道李陵率领的是天子之师。另一方面,司马迁自觉身为太史官,就该进言谏诤。他错误地估计了形势。古之史官到了汉代,已经沦落为俸禄仅有六百石的从吏,属于太常的属官,矫正君王的职守已经成为过去。况且他面对的还是一个桀骜不驯的霸主,触怒而受刑就在意料之中。这件事无论在身体上抑或心灵上,对司马迁的打击都很大。在《报任安书》中,他道出了心中的愁苦怨恨。这种无处发泄、难以消弭的心理状态,对《史记》创作有多大影响,今天已无法一一指出,但无疑举足轻重,这一点,只看《史记·孝武本纪》就略知一二。司马迁视幽刑之辱为莫大之耻,创作《史记》的态度与此前发生了极大的转变。如果说,此前他作《史记》还是受父之托,此后就成为自觉了。他把《史记》看成如《诗》《书》《春秋》一样,是发愤之作,“皆意有所郁结,不得通其道也,故述往事,思来者”。
发愤是创作的动力,但也容易影响到创作的客观性、公正性,这是史家最为忌讳者。庆幸的是,司马迁没有为情绪左右,相反,他在身体残缺之后,却实现了思想境界上的升华和蜕变。他没有把《史记》作为发泄的对象,却寄托深重,产生了更深刻的认识。他要通过《史记》“网罗天下放失旧闻,考之行事,稽其成败兴坏之理”“以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汉书·司马迁传》,下同)。这是《史记》的思想脉络,立意很高。把握住这几句话,读懂《史记》就不难,可以说它是《史记》的灵魂。历来讲《史记》不离这几句话,在这几句话上做文章的人很多,把它做成了章句之学,弄得很玄虚。大家都想弄清“天人之际”和“古今之变”是什么意思,“究”的什么,“通”的什么,结果越搞越糊涂。实际上,司马迁讲得很明白:“网罗天下放失旧闻,王迹所兴,原始察终,见盛观衰,论考之行事,略推三代,录秦、汉,上计轩辕,下至于兹,著十二本纪,既科条之矣。”十二本纪记录的就是古今之变,上推三代,下迄秦汉,于盛衰更替中“原始察终”,就可以通晓古今兴亡的道理。“礼乐损益,律历改易,兵权山川鬼神,天人之际,承敝通变,作八书。”(《史记·太史公自序》)八书反映了天人感应的变化历程,这里边有很大一部分唯心的成分,反映了古人的世界观。在古人看来,天、地、人是一个浑然的整体,人事陵替即反映于礼乐隆杀。所谓“治世之音安以乐,其政和;乱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国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礼记·乐记》)也反映于天地律历的消长更张。所谓“天之历数在尔躬”(《尚书》),“天下有道,则不失纪序;无道,则正朔不行于诸侯”(《历书》)。国家盛衰及政治晴明与否,会纤毫分明地感应于天地星历变化之中,同样星象纪序、地震灾异可以探知人事缺失,这就是“究天人之际”。总之,十二本纪承担着“通古今之变”的任务,八书承担着“究天人之际”的任务,这就是司马迁的一家之言。(www.daowen.com)
据此可知《史记》的体例,其成书结构也由此而来。十二本纪及八书是《史记》的脊干,起着主要的支撑作用。三十世家如二十八宿拱卫北辰,车三十辐辏共环毂轮一样,围绕十二本纪而来,是对本纪的必要补充和辅助。列传也如此,扶义俶傥,爰立功名,是对本纪、世家的补充。《史记》的纪传体结构由本纪、世家、列传这三个层面组成,分别代表着王廷的三个群体,即天子、诸侯、列臣。至于表,则是为了解决“并时异世,年差不明”的问题,使史传更为清晰,踪迹可寻。了解这一点,我们对《史记》完整的结构就有了深刻的认识。
司马迁接着说:“自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卒后至于今五百岁,有能绍明世,正《易传》,继《春秋》,本《诗》《书》《礼》《乐》之际?意在斯乎!意在斯乎!小子何敢让焉。”(《史记·太史公自序》)其言外之意,显而易见。周公卒五百岁而有孔子,孔子著《春秋》成为五百年开代之作,孔子至今恰五百岁,确需要一部新《春秋》。这不是纯粹的时间上的巧合。司马迁冥冥之中感觉到一种时代重任,这个历史重任需要司马迁担当起来。
这里涉及一个关于五百年的命题。周太史曾对秦献公说:“始周与秦国合而别,别五百载复合,合十七岁而霸王者出焉。”(《史记·老子伯夷列传》)主要讲天下合而必分、分而必合的道理,暗示秦国要承担起统一天下的重任,而且要产生一位命世的霸主。之后孟子提起这个命题,他说:“由尧、舜,至于汤,五百有余岁,若禹、皋陶,则见而知之;若汤,则闻而知之。由汤至于文王,五百有余岁,若伊尹、莱朱,则见而知之;若文王,则闻而知之。由文王至于孔子,五百有余岁……”(《孟子·尽心下》)“五百年必有王者兴,其间必有名世者。由周而来,七百有余岁矣!以其数,则过矣;以其时考之,则可矣。夫天未欲平治天下也,如欲平治天下, 当今之世,舍我其谁也?”(《孟子·公孙丑章句下》)儒家诸子里,孟子是集大成者,最具入世精神。他有一个论断,即“五百年必有王者兴”。这个王者非指一般帝王,而是指像周王一样的名王。孟子认为,周至今七百余岁,按照五百年的规律是过了,但根据时势,则未可言已过,如果上天还想治平天下,那么命世者(名世者)除了自己,还有谁能担当呢?
孟子没有把孔子考虑进去。他这句“五百年必有王者兴”的话也许是随便说说,但司马迁却认真了。孟子之后的邹衍也认真了,他发明了一套学问,叫五德推移,把这个五百年定律也囊括在内。司马迁虽然推崇黄老之学,也能平心对待诸子之学,但实实在在是一个儒者。他把孟子的话拿来一套,在时间上恰恰有两个五百年,中间有一个孔子,孔子身为一个政治家作了一部《春秋》,被后世名为素王。做一个素王恐怕不敢想象,但以《诗》《书》《礼》《乐》为本,正《易传》,继《春秋》,做一个五百年仅出之命世者,司马迁认为自己的承担既属本分,也为当然。以这样的心志作出的《史记》,就不单纯是一部史书,而是如《春秋》一样,担当着“为后世传”的责任。
孔子作《春秋》,贬天子,退诸侯,讨大夫。司马迁作《史记》,“究天人之际,通古今之变,成一家之言”。他们都有明确的主张和立场,是史与义的结合。作为士大夫,受强烈的历史意识驱使,他们用史传承担起了一份属于自己的历史责任与使命,以存亡继绝,补敝兴废。兹后,很少有这样形而上的历史自觉了。
诗曰:
列国碰壁一念痴,
拼做此身帝王师。
玉振金声余韵在,
《春秋》大义几人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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