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亡之后,历代人都在总结秦亡的教训,最为知名者,当数汉代贾谊的《过秦论》、唐代杜牧的《阿房宫赋》。这两篇文章发论深刻、锋芒犀利、振聋发聩。“灭六国者,六国也,非秦也。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嗟乎!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谁得而族灭也?秦人不暇自哀,而后人哀之;后人哀之而不鉴之, 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阿房宫赋》)纵横恣肆,一泻千里,金声玉振,至今犹有余响。
秦之亡,有很多原因,但不管怎么讲,陈胜也应居功第一,为其发端之嚆矢。司马迁撰《陈涉世家》,把陈涉列入世家,一方面固然有否定秦治的态度,另一方面也对陈胜的首功表示肯定。《太史公自序》说:“桀纣失道而汤、武作,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风起云蒸,卒亡秦族。天下之端, 自涉发难。阐述的就是这个道理。
关于世家的选择标准,司马迁说:“二十八宿环北辰,三十辐共一毂,运行无穷,辅拂股肱之臣配焉,忠信行道,以奉主上,作三十世家。”(《史记·太史公自序》)他提到两个标准:一是股肱之臣,二是忠信行道。《吴太伯世家》《孔子世家》《外戚世家》《绛侯周勃世家》应该都符合这个标准,就是这个《陈涉世家》有些不伦不类。唐人司马贞表示坚决反对,他在《史记索隐》中有一个议论:“胜立数月而死,无后,亦称‘系家’者,以其所遣王侯将相竟灭秦,以其首事也。然时因扰攘,起自匹夫,假托妖祥,一朝称楚,岁历不永,勋业蔑如,继之齐鲁,曾何等级,可降为列传。”他认为陈胜的身份、事迹与齐鲁诸侯不能等量齐观,应当降《陈涉世家》为列传。按通常理解,世家除诸侯外,起码应指那些门第高贵且积世相袭的豪门望族。陈胜出身于田亩,渔阳起事时不过是一个戍卒的屯长,后来虽然自立为王,按正统观点,也只能算僭越,不能被承认。
司马迁把推翻秦政视作如周代商一样,是历史上划时代的革命,陈涉所起的“发迹”“发难”作用无人可以替代,也是不容忽略的。没有其为天下先,则秦之亡无从说起。不提陈涉,这一段历史就不完整。楚汉之争,西汉建立,都和陈涉发端密不可分,离开了陈涉,就无法说明历史何以如此走向。陈涉、项羽、刘邦是秦之后三个具有里程碑意义的人物。刘邦列入本纪自不必说。项羽列入本纪,钱穆先生认为,不如此,则子婴之后至西汉建立,这一段历史就属空白。陈涉列入世家,一是他确实做了王,尽管是自封的,但天下英雄承认,追随他的人也很多。以后楚怀王、项羽也都自封为王,乱世之际,不能用正统与否讨论这件事。二是基于陈涉的影响。《史记》把《陈涉世家》列在《孔子世家》之后,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安排。孔子的意义在于他的影响,陈涉也如此。因此,司马迁说:“周失其道而《春秋》作,秦失其政而陈涉发迹,诸侯作难。”(《史记·太史公自序》)周失其道而有孔子作《春秋》,秦失其道而陈涉发难,他们都具有时代的象征意义。既立《孔子世家》,那么《陈涉世家》就说得过去,这是司马迁的历史观,也是他的微言大义。今天我们仍然面临这个类似的问题,讲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就不能不提到国民党历史,讲毛泽东就不能不讲蒋介石,客观地传述中国共产党的历史、毛泽东的历史作用,就不能不客观地传述国民党的历史、蒋介石的历史作用。不讲国民党,清亡之后至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这一段历史就成为空白。不正确评价国民党及蒋介石,对中国共产党的历史就不负责任,也不能说清历史何以如此走向。一党代替另一党执政,有其历史必然性。回顾历史就要克服成见和偏见,树立大历史的胸怀。就这一点,中国古代有良好的传统:唐灭隋,治《隋书》;元代宋,治《宋书》;清胜明,治《明史》。也因此,中华文明、文化才有了很好的传承。
洪迈说:“陈涉不可轻……陈胜出于戍卒,一旦奋发不顾,海内豪杰之士,乃始云合响应,并起而诛之。数月之间,一战失利,不幸陨命于御者之手,身虽已死,其所置遣侯王将相竟亡秦。项氏之起江东,亦矫称陈王之令而度江。秦之社稷为墟,谁之力也?且其称王之初,万事草创,能从陈馀之言,迎孔子之孙鲋为博士,至尊为太师,所与谋议,皆非庸人崛起者可及,此其志岂小小者哉!”(《容斋随笔》)认为陈胜的所作所为及历史贡献不容轻视,他绝不是一个头脑简单的“草头王”。
陈胜说过几句经典的话,如“苟富贵,无相忘”“燕雀安知鸿鹄之志”“王侯将相宁有种乎”(《史记·陈涉世家》,下同),他以此来挑战世袭社会。尤其是“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这句话,在当时可谓石破天惊,具有划时代的意义。此前的历史是王侯将相的历史,然从陈涉开始,布衣平民向王侯将相发起挑战。刘邦做天子,就是这种思想潮流和历史趋势的集中体现。但就是这个陈胜,在做了陈王之后,与自己曾经的“伙颐”反目,再也记不起当初的承诺了。陈胜死后,汉高祖没有忘记他,“为陈涉置守冢三十家砀,至今血食”。在陈胜身死的砀山,刘邦为他修了座陵墓,置三十户人家守冢,岁腊月祭,香火不断(至少在司马迁生时仍然如此)。
在陈胜起义的大军里,有一个人很特别,他的加入是一个标志,这就是孔子的八世孙孔鲋。孔鲋作为孔子的传人,儒学正宗,恢复王道、拨乱反正是他的使命。他怎么也加入“乱军”了呢?司马迁这样解释:“陈涉起匹夫,驱瓦合适戍, 旬月以王楚,不满半岁竟灭亡,其事至微浅,然而缙绅先生之徒负孔子礼器往委质为臣者,何也?以秦焚其业,积怨而发愤于陈王也。(《史记·儒林列传》)缙绅先生之流对秦行暴政不满,对秦焚书坑儒不满,遂起而抗秦。尽管陈胜只称得上是一个匹夫,尽管他的周围都是乌合之众,不是抗秦的最佳选择,但孔鲋的加入使其变得更具政治意义,至少表明了知识分子对时世的态度。以儒家为代表的“士”阶层,历来讲究“良禽择木而栖,良臣择主而事”,但在抗秦这件事上,已来不及做更多的选择,也无须观望、等待,挺身而出就是了。可以想象,孔鲋的加入对“诸生”有着非常重要的影响,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振臂一呼”。
中国知识分子,自从有这么一个阶层,有这么一类人开始,就寄生于王权之下,从来没有独立过。诸子百家——儒、墨、道、法、名、阴阳、纵横,各执所见,虽然道术不同,但无一不为“王道”服务。这些流派共同组成了思想的盛宴,供奉于帝王,任其选择。各家锐意诋毁对方,抬高自己,也不过是为了诱使帝王任用而已。孔子周游列国,墨子摩肩继踵,胼胝其体,纵横家前赴后继,无一不是说服君主尊用其人其道。经天纬地,救世济民,说得再怎么好听,总要借助王权才能得以实施。《六经》《墨子》《韩非子》《老子》《庄子》《荀子》等,无非帝王治世之学。《春秋》《史记》欲倡明者,无非是王道。《资治通鉴》是此前中国思想的集大成者,体现了知识分子惩乱世、兴盛世的智慧。司马光在《进〈资治通鉴〉表》中,对宋神宗恳切地说:“每患迁、固以来,文字繁多, 自布衣之士,读之不遍,况于人主, 日有万机,何暇周览! 臣常不自揆,欲删削冗长,举撮机要,专取关国家兴衰, 系生民休戚,善可为法,恶可为戒者,为编年一书。使先后有伦,精粗不杂……(”《进〈资治通鉴〉表》)意即,考虑到司马迁、班固及其以后的史书卷帙浩繁,终人一生也难以遍读,何况人主日理万机,无暇遍览,所以就把历史上有关国家兴衰,可资借鉴的内容摘取出来,以编年体的形式贯穿成册,以供宋朝皇帝治国之用。司马光想得十分周到。他历时十九年,精心为君主编写了这部史书。从此,中国历史上有了一份内容齐全的帝王之学。张居正为明神宗侍读日讲,朝夕不离手的就是这本《资治通鉴》。
知识分子无法脱离王权,思想无法脱离政治,这也是中国特色的文化现象。(www.daowen.com)
百家之学的命运如此,儒、释、道三教的命运也如此。历史上,在不同时期,儒、释、道都有过自己的辉煌史,此消彼长,各有千秋。汉文帝、汉景帝之活用老庄,佛教在南朝影响甚巨,儒学于宋、明发扬光大,但掌握三教命运的唯有君主。如此,三家之教随着时势变迁,不断进行自我改造、 自我完善,屈从于帝王的需要。就这点也可以得出一个结论,即中国从来不曾有过独立的宗教,宗教历来被政治御用。西方中世纪曾有过皇权与宗教之争,甚至发起了轰轰烈烈的十字军东征。这种情况在中国根本没有可能发生。因为自三皇五帝开始,主宰中国人命运的只有帝王,舍此无他。辛亥革命后的“五四”运动的意义,在于试图从思想上改变这种现状:推翻“孔家店”,打倒帝王思想,呼唤“德先生”“赛先生”,重新缔造一个民主、 自由的国度。在这个新的国度里,知识分子具有绝对的独立,不再是王权的附庸。陈寅恪先生进而提出,树立“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并以之为信条恪守终生。新文化运动的精神无疑具有划时代的意义,其影响前此无双。作为一个运动,其作用只能起到一个运动的效果,数千年根深蒂固的文化不是几句口号就能颠覆得了的。推翻之后所建设者又苍白空洞,其结果是没有彻底地推翻,也没有真正地建设。
王权政治在中国历史上一尊独大,宗教、文化、民主、 自由全部服从、服务于它的专制。天子是天之子,代表上天意志,拥有不二法权和绝对统治。宗教是王权政治下的宗教,文化是王权政治下的文化。可以想象,在这么一种架构下,民主、 自由的空间何其逼仄。陈寅恪先生的一生注定孤独。
王权是绝对的,由谁来行使王权却是相对的。这里有一个底限,要使天下苍生活得下去。活不下去有两种情况:一是执法太严,用法太密,百姓动辄触法,触法则死,使人惶无宁处;二是赋敛太重,搜刮净尽,百姓无以为活。要说中国百姓忍耐力委实大,刀剑不加于顶,不生反心,不至人相食,不起反心。正因如此,帝王常常会无所顾忌,肆意妄为。这是一种恶性循环。秦之亡应该属于第一种情况。陈胜、吴广被征发服役,“会天大雨,道不通,度已失期。失期,法皆斩。”(《史记·陈涉世家》)不顾实际情况,迟到了就要砍头,这样的法规也实在过于苛刻。除了谋篡王位,古代人造反大多属于这种被逼而反、不得不反的情况。
为了维护统治,实现长治久安,古代知识分子竞相为君王出谋划策。墨子主张“非攻”的和平主义,治国如治家一样俭约;老子主张师法自然,行不言之教;法家主张重刑立威;等等。孔子的理论最为系统,也最为温和。他主张行仁政,重教化,发挥诗、书、礼、乐的作用,君臣子民各安其道、各安其生。孔子的办法尽管见效慢,不如法家立竿见影,却较为长久,务实管用。相比之下,老子的学说就有些大而无当,难以付诸实施。经过历史检验,历代帝王也都沿用孔教,其他学派逐渐式微。夏曾佑说:“孔子一身直为中国政教之原,中国历史孔子一人之历史而已。”(《中国古代史》)虽然绝对了些,却也不无道理。
“陈涉之王也,而鲁诸儒持孔氏之礼器往归陈王。”(《史记·儒林列传》)以孔氏后人为代表的鲁诸儒,拿着代表孔子王道思想的礼器投奔陈胜,这种现象十分严重。说明不只是社会底层的陈胜、吴广们要推翻秦王朝,纵社会中坚的“士”阶层也站在了对立面。孔子的礼器代表了周礼,是王权的象征。现在归为陈王所有,天下不复是秦的天下了。
陈胜振臂一呼,如河之决堤,天下响应,风起云涌,星星之火,顷刻呈燎原之势。“遍地尽是黄金甲”。各路英雄在楚王和项羽的旗帜下,万众一心摧垮秦的统治。秦亡后,楚王被项羽派人杀掉,天下又陷入群龙无首,诸侯割据,鹬蚌相争的混乱局面。这种情况与东汉末年、宋朝末年及民国时军阀混战的场景十分相似。
乱世出英雄,乱世造英雄,乱世需要英雄。在秦末英雄辈出的时代,知识分子干什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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