观看一个社会有没有活力,主要应该看它的用人制度,是否能够做到人尽其用。中国数千年君主制度得以延续,首先得力于稳固的政体,其次就应该归功于用人制度和监察制度。三者互为补充,国家就能够维持运转。关于用人方面,古人给我们留下了丰富的遗产。春秋战国是用人的时代,各国都有较成熟的荐举制度,有别人荐,有自己荐,只要才识卓越,就不会被埋没。到了汉朝,郡县给朝廷荐举人才是为官职责,每年都有数量规定,刺史到郡县巡察,采风和发现人才也是职责所在。推荐的人才有孝廉、通经博士等。汉朝以孝治天下,格外重视孝廉,荐举后一经核实,一般都会任为郎职。而博士却需要特殊考试,皇帝以国家要事出题,即策问,让他们引经据典,出谋划策,拿出策对。凡应对如流、条理分明或文采华丽者都会被录用。郡县对所推举人才负有连带责任,推举不实或犯法,都要有所牵连。
关于用人,古代流传下来很多佳话,所谓举人不避亲,用人不避仇;举直错诸枉,举枉错诸直;等等。古代君王自鸣得意的天下大治,往往在于“得人”,其意有二:一是得民心,二是得人才。做到了“得人”,就是繁荣气象,否则就会衰败,气数难以久长。关于这个问题,司马迁感触至深,他告诫说:“国之将兴,必有祯祥,君子用而小人退。国之将亡,贤人隐,乱臣贵。”(《史记·楚元王世家》)一个国家即将兴起时,一定有吉祥的征兆,这时君子被重用,小人被斥退。相反,一个国家即将灭亡时,正人君子会隐退,而乱臣小人将被重用。这是他总结历史的深刻体会,也是一条铁的规律。但浮云遮望眼,能认识及此,并以此衡量而身体力行的君王总不是很多,否则,古今何来那么多隐士?
齐威王与魏梁惠王闲谈。魏王问齐国有什么宝贝,齐王说没有。魏王就有些不屑,说像魏国这样的小国,“尚有径寸之珠,照车前后各十二乘者十枚”(《史记·田敬仲完世家》,下同),以齐之大何言无宝?齐威王就回答说:“寡人之所以为宝与王异。吾臣有檀子者,使守南城,则楚人不敢为寇东取,泗上十二诸侯皆来朝;吾臣有朌子者,使守高唐,则赵人不敢东渔于河;吾吏有黔夫者,使守徐州,则燕人祭北门,赵人祭西门,徙而从者七千余家;吾臣有种首者,使备盗贼,则道不拾遗。将以照千里, 岂特十二乘哉!”齐威王解释道,寡人所珍爱的宝物和魏王认为的有所不同:我有位名叫檀子的大臣,派他守南城,楚国就不敢侵袭,泗水流域十二个诸侯国都来朝贡。又有一位叫盼子的大臣,派他镇守高唐(今山东禹城县附近),赵国人便不敢到东边的黄河捕鱼。我又有个叫黔夫的大臣,让他镇守徐州,燕国人就到北门祭祀,赵国人就到西门祭祀,恐怕受到攻击。因为他有这样高的声名, 自愿跟随他的百姓竟有七千户之多。我还有个叫种首的大臣,派他防备盗贼,则路不拾遗。这四个大臣,就是我的国宝,他们的光辉可以照耀千里,十二车珠宝怎么能与之相比呢?齐威王以人才为重,对自己手下的才能之士视若珍宝,有了这些人辅佐用命,齐威王才能号令天下。
齐威王不仅以人为宝,而且明于察人。他即位之初,齐国已走向衰败,乱象丛生。他决心重振齐国。他深知治国之要在于治吏,就以此为突破口整顿吏风。他了解各地官员的表现,听人说即墨(今山东平度县东南)大夫无能,阿城(今山东阳谷东)大夫贤良,就派人分别下去了解情况。掌握情况后,他先后把两人召来,对即墨大夫说:“自子之居即墨也,毁言日至。然吾使人视即墨,田野辟,民人给,官无留事, 东方以宁。是子不事吾左右以求誉也。”齐威王表扬道: 自从你到即墨上任,每天都有人说你的坏话,但我派人到即墨视察,发现田野都辟为耕地,人民富足,官衙没有拖着不办的公事,齐国东境因此康宁。之所以有人诬告,大概是因为你不巴结我的左右近臣的缘故吧。齐威王对即墨大夫予以重奖,封给他食邑万户。之后,他对阿城大夫说:“自子之守阿,誉言日闻。然使使视阿,田野不辟,民贫苦。昔日赵攻甄,子弗能救。卫取薛陵,子弗知。是子以币厚吾左右以求誉也。”齐威王指责说: 自从你镇守阿城以来,每天都有人赞美你,但是我派使者视察后发现,田野没有开垦,人民生活贫困。从前赵国攻占甄城,你不能解救;卫国攻占薛陵,你连消息都不知道。但是你却有好名声,这大概是用钱贿赂我周围的近臣的缘故吧。齐威王当即命令对阿城大夫施以烹刑,并把身边曾赞美阿城大夫的近臣也都杀了。对官员一番整治之后,齐威王出兵攻打赵国、卫国、魏国,夺回了失地,其他诸侯国闻风丧胆,二十余年不敢对齐国用兵,齐国由此中兴强盛。
刘邦取得天下,与群臣总结成功经验,“吾所以有天下者何?项氏之所以失天下者何?”(《史记·高祖本纪》,下同)大家众说纷纭,但都没有说到点子上。刘邦说你们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成大事者用人是关键,张良、萧何、韩信这三个人“皆人杰也,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也。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此其所以为我擒也。”刘邦不愧有帝王之才,他简明扼要地指出了成败之要害。其实,项羽不善用人这个致命的缺点也被很多人看到。当初项羽强盛时,挟楚怀王以令天下,没有一方能够与之抗衡,刘邦也被赶到了汉中,烧毁栈道,以示无意于中原。当此之时,汉军人心涣散,兵逃将亡,连韩信这样的人都因为没有被重用,看不到希望而逃之夭夭。幸亏萧何识人,月下千里追韩信,才为刘邦挽回了一个可以奠定汉家基业的大将。也幸亏刘邦是一个识才的明君,肯礼贤下士,“择良日,斋戒,设坛场,具礼”(《史记·淮阴侯列传》,下同),拜韩信为大将。韩信不愧为韩信,他在刘邦低潮时就预见到了楚败汉胜的结局。他说:“项王喑噁叱咤,千人皆废,然不能任属贤将,此特匹夫之勇耳。”这是其一。其二,“项王见人恭敬慈爱,言语呕呕,人有疾病,涕泣分食饮。至使人有功当封爵者,印刓敝,忍不能予,此所谓妇人之仁也。”韩信认为项羽只具备匹夫之勇,空有妇人之仁,不足以成大事。
刘邦不仅敢于用人,而且不惜以显位擢拔才能之士。陈平投汉,刘邦与他交谈后大悦,就问陈平在楚任何职,陈平说任都尉,刘邦“是日乃拜平为都尉,使为参乘,典护军”(《史记·陈丞相世家》,下同)。这下众将哗然:“大王一日得楚之亡卒,未知其高下,而即与同载,反使监护军长者!”众将纷纷提意见说,大王刚刚得到楚军的逃兵,还不了解他的才能如何,就与其同坐一车,派他监护军中资历深的将军,这样做太过分了!周勃、灌婴这些大将也都不服,他们拼命诋毁陈平:“臣闻平居家时,盗其嫂;事魏不容,亡归楚;归楚不中,又亡归汉。今日大王尊官之,令护军……平,反覆乱臣也,愿王察之。”意即,听说陈平在家时,和他的嫂子有苟且之事,后来投奔魏国不被留用,就逃到了楚王那里,又对楚王不满,这才投奔汉军。现在大王重用他,给他高官,让他监军,很不合适……陈平是一位反复无常的乱臣,请求大王明察。这么多人反对,刘邦就有些狐疑不定。陈平是魏无知这个人推荐的,他就咨询魏无知。魏无知毫不避讳地说:“臣所言者,能也;陛下所问者,行也。今有尾生、孝己之行而无益于胜负之数,陛下何暇用之乎?楚汉相距, 臣进奇谋之士,顾其计诚足以利国家不耳。且盗嫂受金又何足疑乎?”意思是:我所介绍的是陈平的才能,而陛下所听到的是他的品行。假使他具有尾生和孝己那样的品行(尾生与孝己都是古代传说中的人物,尾生以信义著名,孝己以行孝著称),却无助于战争的胜负,那么陛下有必要用他吗?如今楚汉相争,我向大王推荐的是有奇谋的人才,首先考虑他的谋略对汉是否有利,至于偷嫂受贿的事,是他的个人行为,对大局又有什么妨碍呢?魏无知这一番话,说得振振有词,理由充分,刘邦无言以对。但他还有些拿不定主意,又把陈平叫来,将大家的意见告诉陈平,陈平回答:“臣事魏王。魏王不能用臣说,故去事项王,项王不能信人,其所任爱,非诸项即妻之昆弟,虽有奇士不能用,平乃去楚。闻汉王之能用人,故归大王。臣裸身来,不受金无以为资。诚臣计画有可采者,大王用之;使无可用者,金具在,请封输官,得请骸骨。”意思是:我侍奉魏王,魏王不能采用我的意见,所以才去投奔项王。项王对人不能信任,他所任用的,不是姓项的,就是他的戚属,即使你有奇谋也不能用,因此我离开楚王。听说汉王善于用人,所以才来投奔。我来时只身一人,不接受贿赂就无法生存。如果大王觉得我的建议可行,就任用我;如果觉得我一无所用,就请把这些金钱封存,上缴府库,放我走就行了。此言坦率直白,顺便拍了刘邦的马屁。听了这话,刘邦不由得窃喜,对陈平信用不疑。
人才之于国家,关乎成败兴衰。秦国历代君王二十余,大多奋发有为,拣选天下英才为我所用,一代代累积下来,使秦由一个西鄙小国发展成诸侯豪强。秦穆公任用百里奚、蹇叔、由余,秦得以强盛,加兵晋、楚,与强国匹敌。秦孝公信用商鞅,变法修刑,内劝耕稼,外赏行伍,国富民强,周天子封以为伯爵。秦惠文王用一张仪,游说诸侯与盟。游说不行,辅以金钱购买,购买不行,辅以大兵压境。诸侯恐怖, 日夜不安。秦昭王聘用范雎、蔡泽为相,以三王霸业为上,内整肃纲纪,使秦国权威归于一人;外图谋诸侯,确定兼并六国谋略。此时六国于秦,不异于案上俎肉。至于秦始皇,信从李斯、韩非子之说,明法度,定律令,同书文,构建起新帝国的框架,二十余年,一统天下,周祚移而为秦所有。秦国历代君王爱惜人才,广为搜求人才,他山之石为我所用,才使其能够鸟瞰列强,鹰击燕赵。洪迈说:“七国虎争天下,莫不招致四方游士。然六国所用相,皆其宗族及国人,如齐之田忌、田婴、田文,韩之公仲、公叔,赵之奉阳、平原君,魏王至以太子为相。独秦不然,其始与之谋国以开霸业者,魏人公孙鞅也。其他若楼缓赵人,张仪、魏冉、范雎皆魏人,蔡泽燕人, 吕不韦韩人,李斯楚人,皆委国而听之不疑,卒之所以兼天下者,诸人之力也。燕昭王任郭隗、剧辛、乐毅,几灭强齐,辛、毅皆赵人也。楚悼王任吴起为相,诸侯患楚之强,盖卫人也。”(《容斋随笔·卷二》)此诚如李斯所言:“夫物不产于秦,可宝者多;士不产于秦,而愿忠者众。”“是以太山不让土壤,故能成其大;河海不择细流,故能就其深。” (《史记·李斯列传》)
用一件事可以说明秦国是如何购揽人才的。西戎和秦国毗邻,听说秦穆公治国有方,就派了谋臣由余去看看,顺便了解秦国的虚实。可能有些瞧不起外夷,由余来了之后,秦穆公带着他参观了宫室、国库,夸耀秦国的富有。由余却丝毫看不上眼,反而挖苦道:“使鬼为之,则劳神矣。使人为之,亦苦民矣。”(《史记·秦本纪》,下同)意思是:这些成果,如果是鬼神完成的,则太使鬼神劳苦了;如果是人完成的,也太使百姓劳苦了。没有想到,由余根本没有把这些看在眼里。秦穆公一听,就知道碰上内行了。秦国数代君王都有好大喜功的毛病,他们由甘陇四次迁都,每到一处都大兴土木,死后人殉也是秦开的先例。秦始皇最甚,大兴土木,建未央宫、甘泉宫及骊山生冢等。由余这句话确乎切中秦国之弊。秦穆公不死心,打算试探由余,就问他说,我们这些文化比较发达的国家,为政讲究诗、书、礼、乐、法度,就这样还不一定能治理好,西戎蛮夷之地,靠什么治理国家呢?由余笑着回答:“此乃中国所以乱也。”礼乐、法度这些东西,就是圣人运用,也只能达到小治。一般君王只注重威权,昏庸之君又骄奢淫逸,对下索取无度,以致君民关系紧张,内乱就发生了。“夫戎夷不然,上含淳德以遇其下,下怀忠信以事其上,一国之政犹一身之治,不知所以治,此真圣人之治也。”戎夷虽然不懂治国之道,但他能以仁义之心待人,子民也以忠信回报,君臣一心,一个国家团结得就像一个人一样,这样的为政之道不也是圣人追求的大治吗?
这是由余的观点,有黄老的味道,不能不承认他讲得有些道理。其实很多事情都这样。叠床架屋,就会失去它的本原,而最原始的也可能是最有效的。法律亦如此,法宽则民不觉有法,法疏则民重法;法重则民不畏法,法愈密而民愈生逃心。秦穆公彻底佩服了。他是一个遇见高人绝不放过的人,这事之后,他马上和大臣们商量如何才能得到由余。臣子给他出主意,由余来不来的关键在戎王。戎王身处塞外,不懂享乐,如果送给他女乐,相信他很快就会沉溺于美女歌舞之中,而置国事于不顾,由余就没有什么用。我们一方面邀请由余,一方面从中离间,由余在西戎不得志,只能投奔秦国了。秦王高兴地照办了。这一计不太光明正大,却务实管用,不出所料,由余不久就投奔到秦国来。此前,西戎动不动侵扰中原,秦国腹背受敌。由余来了之后,献以伐戎之策,西戎很快就臣服了。(www.daowen.com)
凡是有志向的君主,无不以人才为重。燕昭王继立,正是燕国岌岌可危之时。齐国伐燕,燕国士卒不战,城门不闭,国家弱不禁风。燕昭王决心重整河山,他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招贤纳士,“卑身厚币以招贤者”(《史记·燕召公世家》,下同)。他对郭隗先生说:“齐因孤之国乱而袭破燕,孤极知燕小力少,不足以报。然诚得贤士以共国,以雪先王之耻,孤之愿也。先生视可者,得身事之。”意思是:齐国趁燕国内乱而打败我们,我深知燕国国小,力量薄弱,难以报仇,但我诚恳地希望得到贤才,与我一起治理国家,以雪先王被打败的羞耻,这是我的衷心愿望。先生如果认为我还值得辅佐,请让我亲自侍奉你。话说得很诚恳,情真意切。郭隗先生给燕昭王出了一个好主意:“王必欲致士,先从隗始。况贤于隗者, 岂远千里哉!”意即,大王如果一定要招致贤士,可以先从郭隗开始,况且还有比我更贤能的人,他们难道会因为道路遥远而不来吗?他毛遂自荐,倒是很有勇气。燕昭王也很痛快,马上就拜郭隗为师。这样做的结果是:“乐毅自魏往,邹衍自齐往,剧辛自赵往,士争趋燕。”乐毅、邹衍、剧辛之类能人异士纷纷投奔于燕。一时间,燕国人才济济。尤其是这个乐毅甚是了得,他被燕任为将军,率军伐齐复仇,一鼓作气,连下齐国七十余城,唯聊、莒、即墨三城仅存,其他都为燕国所有。燕昭王报仇雪恨,扬眉吐气。
人才难得,是人人尽知的道理,然而如何广开门路招致人才,却是一门大学问。在现代社会,建立灵活的用人制度应当最为关键。制度是个好东西,但最容易陷入僵化,一旦僵化,就会讲究论资排辈。资格履历那一套,任你有孙猴子般上天入地的本领,也只能从头开始,先做一个弼马温。如此,任人唯亲、任人唯上这些东西就会乘虚而入,从而侵蚀、败坏制度。所以制度要灵活,要敢于打破陈规陋习,敢于识人,勇于用人。当政者不能满足于“不拘一格降人才”,还要不拘一格用人才。一个社会有没有生气,很大程度上表现在人尽其才方面。一个朝气蓬勃的社会,应该人才辈出,后浪推前浪。
诗曰:
英雄气短恨苍茫,
猎猎西风卷草黄。
勒马横刀关山外,
李陵至今怨咸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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