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凡小人居势,则君子不得其位;君子执事,则小人不得逞其奸。汉文帝有两个宠臣,一个是宦者赵同(《汉书》作赵谈,司马迁避父名),一个是近臣邓通。这两个人都被司马迁划入佞幸之流。赵同受宠,有些不太安分,常在汉文帝面前是非大臣,其中包括中郎将袁盎。但袁盎此时也正得幸,为汉文帝所器重。袁盎知道赵同害言于他,决心反戈一击,挫挫赵同的气焰。一次,汉文帝出宫巡行,赵同随从,坐着只有朝臣才有资格坐的“三乘”车。准备出发的时候,袁盎跪伏车前,对汉文帝说:“臣闻天子所与共六尺舆者,皆天下豪英。今汉虽乏人,陛下独奈何与刀锯余人哉!”(《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他谏言道,天子出行,应当朝臣随从,若与刀锯之余同乘,是卿士之羞。袁盎所言不无道理,文帝无言以对,只好笑笑,示意让赵同下车。赵同委屈地哭了起来,但也无可奈何,只好下车。应当说从这一天开始,赵同才真正意识到, 自己不过是一个宦官而已,议论朝廷之事距离自己的身份实在太远。赵同遭受了莫大的羞辱与挫折。
汉文帝还喜欢一个叫邓通的弄臣,喜欢到无所顾忌的程度。他听说术士谶言邓通以后会穷饿而死,就把蜀地一座铜山赏予邓通,并赐予他铸钱的权力,且说:“能富通者,在我也,何谓贫乎?”(《史记·佞幸列传》)意思是说:能使邓通富贵的人是我,除了我,还有谁能让他变穷?邓通自己铸钱,他铸的钱被人们称为邓氏钱,与国家货币同时流通。从此,邓通富可敌国。
邓通这样受宠,朝臣们纷纷不平。娇纵之下,邓通自己也不太知进退,他竟然惹恼了丞相申屠嘉。这个申屠嘉何其了得!他是高祖刘邦的老臣,武夫出身,脾气火爆。此时,丞相入朝,邓通坐在文帝旁边,有怠慢之礼,申屠嘉当时就受不了。待奏事毕,他说:“陛下爱幸臣,则富贵之;至于朝廷之礼,不可以不肃!”(《史记·张丞相列传》,下同)批评汉文帝宠幸邓通,破坏了朝廷君臣之礼。申屠嘉这里提到了汉朝一个重要制度:对于宦官、外戚可以富之,也可以贵之,封侯赏赐都可以,但不能在朝廷任职,对宗室也是这样,封爵之后就应当回到封地,一年一度可以觐见一次,没有诏书不能私自回京。邓通也一样,不能参与朝政,也不能在君臣议事的时候出现。对于丞相的意见,汉文帝觉得有点儿小题大做:“君勿言,吾私之。”申屠嘉不再说什么,这件事却没有完。下朝之后,他檄召邓通来丞相府,扬言如果不来就杀掉。邓通慌了,赶紧告诉汉文帝。文帝劝慰道,你姑且去丞相府,随后我就派人把你叫回来。这样邓通就来到丞相府,他有些胆怯,一进门就免冠,脱鞋,顿首谢罪。丞相威严地坐着,一动不动,连礼也不回,训斥道:“夫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通小臣,戏殿上,大不敬, 当斩。吏今行斩之!”这通话里,值得推敲的是那句“朝廷者,高皇帝之朝廷也”。言外之意是,要用高皇帝的制度正朝廷之礼。申屠嘉是旧臣,他有资格这样说,也有权力这样做。邓通这回是真害怕了,不住地叩头,以至于血流满面,但丞相仍然不依不饶。恰在这时,救兵来了,汉文帝估摸着时机差不多了,丞相的火气该发完了,就派人召通,劳谢丞相说:“此吾弄臣,君释之。”邓通被解救,一见汉文帝大靠山,情不自禁地哭诉道:“丞相几杀臣!”
尽管赵同、邓通受宠,但在袁盎、申屠嘉的压制下,他们尚不能大行小人之道。这一方面源于汉文帝头脑清醒,另一方面也和内臣不得干预朝政的汉法有关。在朝臣们看来,皇帝可以宠幸内臣,赐予财富,但内臣不得干预朝政,不能破坏君臣关系,一旦越过这个界限,人人可得而诛之。文景之治之所以成功,是因为它较少受到干扰,有一批大臣在自觉地维持汉法。
相对于其他人,弄臣的地位比较可怜,并不是他们官职低微,而是在于依附他人,没有独立的人格和基本的尊严。他们所拥有的宠遇,不是靠文治武功谋取来的,也不是靠家世显赫荫封来的,而是靠善于观察、迎合,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献媚讨巧取得的。邓通就曾经为汉文帝吸痈,这一点,连汉文帝的儿子都做不到。弄臣与主子的关系一如犬猫之与主人,不比豢养宠物更强,因此很少有人能瞧得起这类人。司马迁睥睨地称:“非独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史记·佞幸列传》)弄臣以色媚人,竟然抢了后宫佳丽的风头。
如果以为弄臣只会讨人的喜欢,不会兴风作浪,那就错了。这种人永远不会凭空吃亏,受多大的委屈,就会占多大的便宜。一旦机会来到,他们就会肆无忌惮地报复,所报复的对象不是哪一个人,而是一个集体,一个曾经视其为无物,从来不正眼看待他们的那一群人。他们报复的手段别出心裁,可称得上天才的发明。这时你才会意识到:原来主人豢养的不是狸猫,而是鹰犬。汉代的张汤、江充,唐代的周兴、来俊臣是这一类人,明代的刘瑾、严嵩、魏忠贤也是这一类人,其表现可谓一代更比一代强。东汉、唐朝及明朝宦官势力最为猖獗,但也有不同。明朝因为有内臣不得干预朝政的遗训,宦官一般会和外臣勾结,尤其和大学士及各部尚书交好,以期控制外朝,巩固地位,达到自己的目的。东汉、唐朝却不同,宦官集团和外廷势不两立,水火不相容,两方总在伺机打压对方,总有一批正臣试图扭转局势,而往往以失败告终。直至唐末,这种斗争一直在持续,宦官集团终于把国家拖垮。
纵观两千年帝王史,有一个贯穿始终的奇怪现象:以皇帝为代表的内廷,与以宰相为代表的外廷之间一直处于博弈状态,他们的斗争从来没有中断过。按理说,外廷负责政府工作,为皇帝治理天下,两者之间的目的应该是一致的。其实不然,历代皇帝总担心宰相位高权重,国家控制在别人手里,所以千方百计打压外廷。最直截了当的办法就是削权、分权。从东汉开始,宰相的地位一步步下降,到唐、宋变成“同平章事”“参知机务”“参知政事”,这时还有宰相之名。明清以后更其可怜,干脆取消宰相,另设内阁,聘请一帮大学士协助署理政务,而大学士的品秩又很低,还不如六部尚书,相臣的地位一落千丈。
这就产生了一个问题,皇帝如果不信任外廷,他该依靠谁呢?答案是只好信用身边之人。而皇帝身边除了宦官就是后宫,除此再无人可用。于是我们就看到很多乱象,由唐代开始,大批宦官被派出领藩镇,做监军,传诏书。明朝祖训,内臣不得干预外朝,而且把这话做成铁牌悬示。但明代宦祸比哪朝都激烈,说明皇帝也实在不得已,除了宦官再无人可以信任。后宫虽受限制,但她们的戚属总可以信用,这就出现了宦祸和外戚之祸,而且两种势力常常水火不容,争得你死我活。以东汉为例,它具备了后代所有的隐患,诸如阉党、戚党、朋党等。以后历代朝廷内部斗争不外乎这几种情形,都是东汉的变种,形形色色的斗争从来没有消停过。
历史总在给人一种启示:小人当道,是善良人的不幸,也是社会的不幸。(www.daowen.com)
诗曰:
且将笑靥献妆台,
细腰[1]直向倾城来。
帘外画眉有春恨,
苍苔,点点上空阶。
【注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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