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刺客、侠客写进史书,《史记》是第一个。
《汉书·司马迁传》论及《史记》的缺陷,说道:“又,其是非颇缪于圣人,论大道则先黄老而后六经,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此其所蔽也。”认为《史记》在是非观念和评价标准上与古圣贤相差甚远:论及思想学说时,先讲黄老之学,而后才是儒家六经;在叙传游侠时,斥退处士而奖进奸雄;讲述货殖时,把财势和地利看得很重,而以贫贱为羞。这里涉及三个问题。
“论大道则先言黄老而后六经”。班固所指应有二。一是把《老子伯夷列传》位居列传第一,而把《孔子弟子列传》《孟子荀卿列传》及《儒林列传》位居其后。这个且不必论,司马迁对孔子还是尊重的,他把孔子列入世家,并没有贵黄老而贱六经的意思。二是在《太史公自序》中,太史公论及六家要旨,对诸子各家所长所短有一个评论,这个评论影响甚大,其观点几乎左右了后世。对于儒家,太史公认为:“儒者博而寡要,劳而少功,是以其事难尽从,然其序君臣父子之礼,列夫妇长幼之别,不可易也。”(《史记·太史公自序》,下同)意思是:儒家学说广博而难以弄清要领,用力勤而收功少,因此它所提倡的观点很难落实。然而他们制定的君臣父子的礼节、夫妇老幼不同的礼数,却是正确无疑,不可更改的。这里比较扎眼的是“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这八个字。难道是说六经繁琐难以遵循,故而儒者都和孔子一样“劳而少功”?关于这一点,太史公进而指出:“夫儒者以《六艺》为法。《六艺》经传以千万数, 累世不能通其学, 当年不能究其礼,故曰‘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若夫列君臣父子之礼,序夫妇长幼之别,虽百家弗能易也。”意思是:儒家把六经作为根本宗旨,而阐明六经的传注之类的著作不计其数,纵使一个人穷尽一生也无法全部弄明白,各种年龄段的人都不能完全懂得他应当遵循的礼制。所以说,儒家“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至于他们能够制定君臣父子不同的礼节、夫妇老幼不同的礼数,却是任何一家学说都无法代替的。这就是儒家之学。
论及道家,太史公曰:“道家使人精神专一,动合无形,赡足万物。其为术也, 因阴阳之大顺,采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与时迁移,应物变化,立俗施事,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指出:道家教人精神集中,动静不露形迹,满足和顺应万物的自然形态。他们的学说,按照阴阳四时的顺序,吸收儒家和墨家的长处,摄取名家和法家的精髓,其观点能顺应时势需要,符合人事变化,根据实际情况确定策略,任何时候都没有不适宜的。道家的长处在于理论简约,容易把握,用力少而收功多。所以,司马迁对道家推崇不迭,认为道家理论既专门易学,又变化无穷,适用于万物,而且顺应天地阴阳四时变化,博采众家之长,不拘于一时一地,无所不用,无所不宜。“指约而易操,事少而功多”这句话简直就是冲着“博而寡要,劳而少功”而来的。
言及此,太史公似乎意犹未尽,他进而说:“道家无为,又曰无不为,其实易行,其辞难知。其术以虚无为本,以因循为用。无成势,无常形,故能究万物之情。不为物先,不为物后,故能为万物主。”后面还有一大段话,辩论法度、虚实、形神之用,都是道家所提观点,所占篇幅居六家之首。与此相别,太史公论及其他各家,惜墨如金。如论墨家之短,也只是“俭而难遵”(俭约而难以遵从);论法家之短,用“严而少恩”(持法严酷、刻薄寡恩);论名家之短,用“苛察缴绕”(过于明察,纠缠不清);等等。
司马迁为什么这么钟情于道家呢?恐怕与他所处时世有关罢。司马迁是汉武时人,之前就是所谓的文景之治。文、景二帝使用黄老之术,与民休息,国家得以恢复,国势渐趋强盛。文景之治的成果,司马迁应当是看得到的。汉武初年,儒者反扑,儒、道争执不下。窦太后好黄老之术,下狱杀了儒者赵绾、王臧,但没有剪灭儒者向朝用世的热情。太后薨第二年,汉武帝就任用公孙弘为相,后又征董仲舒为博士,儒者之选一时大盛。从此,儒学成为显学,得以登堂入室。 目睹文景,亲历汉武,司马迁更多的是看到了道家之长,是否也有褒贬汉武的色彩呢?
儒家在司马迁眼里,也是有区别的。他目之为古儒、今儒,也就是所谓的古文经学、今文经学。“大道之行,天下为公”,这是古儒;公孙弘、董仲舒、娄敬、叔孙通之类,盖为今儒。对后者,司马迁颇有微词。他评说公孙弘用了“希世用事”四字,儒者辕固生也训斥公孙弘:“公孙子,务正学以言,无曲学以阿世!”(《史记·儒林列传》,下同)这也是司马迁自己想说的话。对于“公孙弘以《春秋》白衣为天子三公,封以平津侯,天下之学士靡然乡风矣”的时风,司马迁颇不以为然。
然而对于古儒,对于儒家精神,司马迁抱有莫大的赞赏与同情。《史记·孔子世家》这样描述孔子的晚景:“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因叹,歌曰:‘太山坏乎!梁柱摧乎!哲人萎乎!’因以涕下。”《孔子世家》中的感情色彩十分浓厚,非对老人抱道不屈、怀才不遇充满敬仰同情者不当有是。《史记》的议论态度鲜明,多见于“太史公曰”,但在《史记·老子伯夷列传》正文中却罕有地出现了几大段。在为伯夷、叔齐叙传后,司马迁引用了孔子的话:“‘伯夷、叔齐,不念旧恶,怨是用希。’求仁得仁,又何怨乎?”(《史记·伯夷列传》,下同)伯夷、叔齐是大先贤,两个人不食周粟而饿死于首阳山,司马迁显然对他们的遭遇不平。“或曰:‘天道无亲,常与善人。’若伯夷、叔齐,可谓善人者非邪?积仁洁行如此而饿死!且七十子之徒,仲尼独荐颜渊为好学。然回也屡空,糟糠不厌,而卒早天。天之报施善人,其何如哉?盗跖日杀不辜,肝人之肉,暴戾恣睢,聚党数千人横行天下,竟以寿终。是遵何德哉?此其尤大彰明较著者也。若至近世,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或择地而蹈之,时然后出言,行不由径,非公正不发愤,而遇祸灾者,不可胜数也。余甚惑焉,倘所谓天道,是邪非邪?”意思是:有人说,上天无所偏爱,常常帮助好人。司马迁愤愤不平地罗列道:伯夷、叔齐可以称得上是好人,他们一生都行仁义之道,品行端正,竟然落得饿死的下场。再说孔子七十二个门徒,他特别赞赏颜渊的好学,可是颜回一贫如洗,连糟糠都吃不饱,早早就死掉了。上天对于好人的报应,怎么能这样呢?盗跖经常杀无辜之人,烧人肉吃,纵行残暴,集聚同类数千人横行天下,反而长寿以终,这又是遵循什么天道?这还只是大的明显的事例。至于近代那些行为不法、专门触犯刑律的人,却能终身安逸享乐,几代人富贵不断;而另外一些人连居住都要谨慎选择,该说话的时候才说,做事违背自己的原则,非遇倒行逆施不激愤,然而这样也无法避免祸灾。诸如此类,简直数不胜数。因此司马迁很疑惑,倘若这就是所谓的天道,那么这个天道究竟是对是错?求仁未必得仁。伯夷、叔齐、颜回以贤得名却遭遇不淑,盗跖诸恶竟以寿终,从而引发司马迁身世之慨,对善不奖、恶不报的现象积怨甚深。
司马迁把老子、庄周与伯夷、叔齐列为同传,其中也有深意。殆老、庄属心隐,伯夷、叔齐属身隐者也。他总结道:“世之学老子者则绌儒学,儒学亦绌老子。”道不同不相为谋,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班固指责司马迁“述货殖则崇势利而羞贱贫”(《汉书·司马迁传》),是专指《货殖列传》而言。司马迁是第一个作《平准书》《货殖列传》的人,班固将之改为《食货志》,列入志中,后世史志大都沿用《汉书》例。在《货殖列传》里,司马迁除了记述各地山川池泽之利、方物之产外,还特别传记了范蠡、子贡、白圭等几个善于理财致富的人。这倒没有什么,问题在于他有一些关于财富的观点不被视为正道。例如,他说:“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壤壤,皆为利往。夫千乘之王,万家之侯,百室之君,尚犹患贫,而况匹夫编户之民乎?”“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学而俱欲者也。“富无经业,则货无常主,能者辐凑,不肖者瓦解。千金之家比一都之君,巨万者乃与王者同乐。”(《史记·货殖列传》,下同)意思是:天下人快快乐乐,都是为着追求财利;天下人吵吵闹闹,都是为着财利奔走。那些拥有千乘之车的君王、食邑万户的诸侯,以及占有众多家室的人,尚且担心穷困,何况那些在册的普通平民呢?追求富裕是人的本性,用不着学习就具有这种欲望。这些提法都十分个性,背离了传统观念。更让时人难以接受的是,他竟说:“凡编户之民,富相什则卑下之,伯则畏惮之,千则役,万则仆,物之理也。“无岩处奇士之行,而长贫贱,好语仁义,亦足羞也。”意思是:凡是编户在册的平民,和富裕自己十倍的人相比就感觉卑微,对百倍富裕于自己的人就畏惧,对千倍富裕于自己的人就甘受役使,对万倍富裕于己的人就做了人家的奴仆,这是自然而然的事。如果没有岩穴隐居者的清高品行,却乐于以贫贱为长,好谈仁义,这实在让人引以为羞。这就触怒了正统。儒家认为:农为百业之本,工商逐利均为末业,这是第一;第二,财富要取之有道,取之无道则宁愿困饿而死,是之谓君子固穷。所以,孔子赞赏颜回居陋巷,以瓢饮,曲肱而枕之,乐亦在其中。司马迁的一些看法,在今天仍属大胆。但《史记》这部书,以观点鲜明而历来为人所叹服。以后的史书,虽然讲究史识、史德、史法、史才,规矩是规矩了,但却呆滞、死板,远不如《史记》来的洒脱、恣肆。
班固所不满意于《史记》者,还有一个“序游侠则退处士而进奸雄”(《汉书·司马迁传》)的问题。先说处士,班固所指当为那些有学行的士君子,即身怀显学,有高世之行的士君子,而非孟子所谓“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滕文公》)的处士。班固认为应当搜求并为他们立传。班固自己就在《汉书》中为二十六个这样的人作传。但《史记》里有《儒林列传》,记了一批为六经作传及通六经的博士,一直写到孔安国、公孙弘、董仲舒。在《孟子荀卿列传》中提到了淳于髡、慎到、环渊、接子、田骈、驺奭等人。这些人大多是齐鲁诸生,七十子之徒。司马迁草草介绍,几笔带过。显然,班固认为还不够,应当更多些。实际上,这涉及两个人对儒林选择的标准问题,不是本文讨论的范围。
以上所说只言及问题的表面。实际上,班固的真正意见在于“退处士而进奸雄”,这就涉及对游侠的态度问题。《史记》有《游侠列传》,《汉书》也有。《汉书》对游侠基本持批判态度。班固曰:“古之正法:五伯,三王之罪人也;而六国,五伯之罪人也。夫四豪者,又六国之罪人也。况于郭解之伦,以匹夫之细,窃杀生之权,其罪已不容于诛矣。观其温良泛爱,振穷周急,谦退不伐,亦皆有绝异之姿。惜乎不入于道德,苟放纵于末流,杀身亡宗,非不幸也”。(《汉书·游侠传》)意思是:按照先古正法,春秋五霸是尧、舜、禹三王的罪人,而战国时诸侯六国是春秋五霸的罪人。孟尝君、平原君、信陵君、春申君所谓四杰,又是六国的罪人。何况郭解一类人,身为匹夫贫民,窃夺杀生之权,已经属于罪不容诛。观察他们的行事,善良博爱,能赈济穷困,谦让而不自夸,也都有不同寻常的地方。可惜他们的行为不合乎道法,假使放任自流,不良习气不改,从而招致杀身灭族之祸,不能称之为不幸。这一段话表明了班固对游侠的基本态度。义法一明,对各传主的态度就可想而知。
班固的态度很明确,即进处士而退游侠。他对司马迁所不满意者,在于司马迁把游侠捧得太高,从客观上起到了退处士的作用。
似乎也预感到后世对《游侠列传》有所非议,司马迁在卷首开宗明义:“韩子曰:‘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二者皆讥,而学士多称于世云。”(《史记·游侠列传》,下同)韩非子说,儒者以舞文弄墨而败乱法度,侠士尚武力而触犯法禁。韩非子对两种人都进行了批评,而读书人常称赞他们。“侠以武犯禁”,故“儒、墨皆排摈不载”。对于这种现象,司马迁耿耿于怀:“自秦以前,匹夫之侠,湮灭不见,余甚恨之。秦以前,游侠因为受排摈,不可得而闻。有汉以来,又是什么情况呢?“以余所闻,汉兴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之徒, 虽时扞当世之文罔,然其私义廉洁退让,有足称者。名不虚立,士不虚附。”意思是:汉兴以来,有朱家、田仲、王公、剧孟、郭解等人,虽时常触犯当时的法度,但他们在道义、廉洁及知进退等方面,也有可以称道的地方。其声名也不是凭空而来,许多人也不是随便依附他们。司马迁所闻朱家、剧孟、郭解之徒,虽也有“以武犯禁之嫌”,但以“私义廉洁退让”而论,他们有值得称道的地方。“至如朋党宗强比周,设财役贫,豪暴侵凌孤弱,恣欲自快,游侠亦丑之。意即至于结党营私,勾结豪强,用利益驱使穷人,仗势欺凌孤弱,纵欲取快,也为游侠所看不起。是说游侠没有狼狈为奸、恃强凌弱的毛病。因此,“余悲世俗不察其意,而猥以朱家、郭解等,令与暴豪之徒同类而共笑之也。”即我哀叹世人没有人发现他们的可贵之处,而自认为朱家、郭解等和豪强一样而取笑他们。这就是司马迁要作游侠传的主观原因。
序游侠不能不涉及处士,因为这两类人都对社会有足够大的影响。司马迁提到了孔子之徒季次、原宪。原宪大概是孔子弟子中除颜回以外最穷困潦倒的。《庄子》说:“原宪处居环堵之室,蓬户不完。以桑为枢而瓮牖,上漏下湿,独坐而弦歌。意思是:原宪住在只有四堵墙的破屋里,房顶和门户不整,用桑木为枢,用瓦瓮做窗,天上下雨,屋内就被淋湿。但他不以为忧,一个人坐在那里弹唱, 自得其乐。弦歌之,穷而志且益坚者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载,子贡做了卫相,洋洋得意地驱车拜访原宪,在穷巷见到了衣冠敝旧的原宪,子贡就有些不大看得起他,问道:“夫子岂病乎?”原宪没有一丝自卑,抗言答道:“吾闻之,无财者谓之贫,学道而不能行者谓之病。若宪,贫也,非病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下同)他认为,没钱财的人称作贫,学道而不能为人用是为有病。像我自己,只是有些穷罢了,怎么谈得上有病?说得子贡无地自容,“子贡惭,不怿而去,终身耻其言之过也。”子贡是孔子七十子之中,最给孔子长脸的。“七十子之徒,赐最为饶益。”“子贡结驷连骑,束帛之币以聘享诸侯,所至, 国君无不分庭与之抗礼。”(《史记·货殖列传》)这种派头,简直与苏秦、张仪难分伯仲。孔子生前不大能看得上子贡,说他是“瑚琏之器”(《论语·公冶长》),但司马迁认为“夫使孔子名布扬于天下者,子贡先后之也”(《史记·货殖列传》)。子贡不但争气,而且对乃师情有独钟。孟子说:“孔子没……子贡反筑室于场,独居三年然后归。”(《孟子·滕文公章句上》)行三年之丧,结庐于墓,是孔子所提倡的,一般人很少能身体力行。子贡做到了,仅此一点,就难能可贵。
司马迁论议季次、原宪,说他们“读书怀独行君子之德,义不苟合当世, 当世亦笑之。“终身空室蓬户,褐衣疏食不厌。死而已四百余年,而弟子志之不倦。”(《史记·游侠列传》,下同)他们虽不合于当时,却也有弟子以此为高,矢志学习。
季次、原宪是古之处士,那么今之处士是怎么样的呢?司马迁认为:“今拘学或抱咫尺之义,久孤于世, 岂若卑论侪俗,与世沉浮而取荣名哉。”意思是:今之处士要么谨守学来的那点儿道义,未为人所用;要么随世俯仰,降挹其志而邀功竞名。显然,后者要多一些,当年的稷下诸生、齐鲁之士,一变而为游食之徒,郦食其、娄敬、叔孙通尽为此流。在司马迁眼里,这些人不比游侠更高尚。“而布衣之徒,设取予然诺,千里诵义,为死不顾世,此亦有所长,非苟而已也。“”要以功见言信,侠客之义又曷可少哉!”游侠这类布衣之徒,轻取予,重然诺,千里之外都称颂他们的义举,死也不在乎世人的看法,这是他们的长处所在,名声不是随便就能得来名声。仅凭他们所做的事迹来讲,侠客的信义又比谁少呢?
如此就能看出些眉目了,司马迁赞赏游侠者正在于他们重然诺,以及舍生取义、奋不顾身的侠客风骨。实际上,关于这一点,他在卷首就已点透,只是出于行文的考虑,没有列举而已。司马迁说:“今游侠,其行虽不轨于正义,然其言必信,其行必果,已诺必诚,不爱其躯,赴士之厄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而不矜其能,羞伐其德,盖亦有足多者焉。”他认为游侠的行为虽不合乎正义,然而他们说话必守信,做事必有效,承诺别人就一定守诚信,即使牺牲自己,也要去为别人解困,已经做到救死图存,却毫不自夸其能,羞于称颂自己的德义,也有值得肯定的地方。言必信,行必果,不爱生,不矜伐——这些超出一般处士的品质,正是司马迁欣赏游侠的原因。
上述对游侠的褒赏,有一个关键词贯穿始终,那就是“信义”二字。
推崇信义是司马迁作史的微言大义,也是他褒贬人物、进退抑扬的重要标准。明乎此,我们就可以理解他为什么作了《刺客列传》之后,又作《游侠列传》,为什么对屈原、伍子胥、项羽、李广、廉颇、荆轲这些人倾注了那么多的关怀。司马迁认为信义既是士大夫的气节,也是君子之风。他在汉武帝处理李陵的问题时,仗义执言,就是凭着这么一种道义。他对公孙弘之类政治暴发户不屑一顾,也是出于同样原因。《史记》里,我们总能依稀看到那么一种铮铮风骨。(www.daowen.com)
除了欣赏游侠之外,当时的社会风尚对司马迁也有一定影响。朱家是汉高祖时人,这个人“振人不赡,先从贫贱始。家无余财,衣不完采,食不重味,乘不过軥牛。专趋人之急,甚己之私”。“所藏活豪士以百数。”他时常赈济穷人,从那些最贫贱的做起。 自己家里却没有余财,穿的衣服都是旧的、褪色的,吃饭不超过两种,出门乘坐的也只是牛拉车。但是专门救济别人急难,把这看得比个人私事还重要,经他庇护救活的豪杰就达数百人。他因倾家赈穷而以侠闻,“自关以东,莫不延颈愿交焉”。
剧孟以侠名显于诸侯。吴楚之乱,条侯周亚夫为太尉,讨平之。“得剧孟,喜曰:‘吴楚举大事而不求孟,吾知其无能为已矣。’天下骚动,宰相得之若得一敌国云。”他竟高兴地认为,吴楚兴兵作乱却不邀请剧孟加入,以此推测他们不会有多大作为。当时天下大乱,朝廷重臣竟把剧孟的地位看得像一个敌国那么重要,剧孟对时势的影响可见一斑。剧孟母亲死,官员士绅“自远方送丧盖千乘”。楚相袁盎也喜欢和剧孟交往。有一个官人劝说他:“吾闻剧孟博徒,将军何自通之?”(《史记·袁盎晁错列传》,下同)说剧孟是一个赌徒,将军怎么能和他来往?袁盎回答:“剧孟虽博徒,然母死,客送葬千余乘,此亦有过人者。且缓急人所有。夫一旦有急叩门,不以亲为解,不以存亡为辞,天下所望者,独季心、剧孟耳。今公常从数骑,一旦有缓急,宁足恃乎!”他解释道:剧孟虽然是个赌徒,然而他母亲去世,客人送葬的车子就达千余辆,表明这个人也有过人之处。况且人都有急难的时候,一旦急难临门有求于人,能做到不以父母为由,不以有危险推辞,天下人所仰望者,只有季心、剧孟这些人了。我们现在虽然随从侍卫众多,一旦大难来临,侍卫还靠得住吗?我看中剧孟者,乃一旦事有缓急,这些人就有大用处。周亚夫和袁盎交结剧孟的目的不同。周亚夫认为剧孟是豪杰,有可能变成陈胜、吴广,一旦加入反军就难以平靖。吴楚起事没有剧孟之类加入,也就没有什么好怕的了。周亚夫是战将出身,他自然知道最厉害的敌人是谁。袁盎是个机会主义者,他结交剧孟是为了给自己留条后路,一旦有急难,这种人就可以赴汤蹈火,以备不时之需。但不管怎么说,周亚夫也好,袁盎也罢,都是看中了剧孟身上所具有的能量和他的影响力。
诸游侠中,郭解应当是佼佼者。司马迁对这个人花费的笔墨最多。“吾视郭解,状貌不及中人,言语不足采者。然天下无贤与不肖,知与不知,皆慕其声,言侠者皆引以为名。”司马迁见过郭解其人。在他眼里,郭解外貌普通,言语平实无华,看不到有什么过人的地方。然而他名声在外,影响极大,人们议论游侠时,不能不提到他。郭解虽然杀人越货,挖坟掘墓,但做事有节义,待人有礼,敬人如宾,连豪侠都佩服他。不只如此,他还交结上了当红权贵——车骑将军卫青。汉武帝发关内豪富徙守茂陵,郭解也在名单里。但郭解穷,论理应当不在范围内,卫青就给汉武帝说情,道:“郭解家贫不中徙。”汉武帝这个人实在太聪明,一眼就看出了机关,“布衣权至使将军为言,此其家不贫”。和一般帝王一样,汉武帝也忌讳大臣与地方纠结,拥人众多。不得已,郭解只好举家迁徙。“诸公送者出千余万。”公卿权贵不但送行,而且馈赠钱财。
剧孟、郭解之类游侠不只影响地方,而且和公卿大臣相与,确实耐人寻味。反之,公卿大员不惜降尊纡贵,与这些游侠倾心交往,说明汉初国家粗安,秦末豪杰争雄遗风尚存,游侠们振臂一呼,响应者便会形成一股政治势力。这种情况,与班固所处东汉中期情势大有不同,司马迁为之作传也属事势当然。
游侠的来历可以上追到春秋。当时诸侯各国以五霸为榜样,向往齐桓公、晋文公时的盛事,出于图强的目的纷纷养贤。齐国设立稷下学宫,专供学者著书论辩、传道授业,会集天下学士多达千人,造就了一大批著名学者,如孟子、申不害、荀子等人(即班固所说的处士),形成了百家争鸣的局面。其他国家先后效仿,燕昭王筑黄金台,卑身厚币招揽贤者,郭隗自荐,乐毅、邹衍、剧辛等人先后来投。秦国虽居西鄙,也不遗余力招贤纳士。五羊大夫百里奚、蹇叔、由余、范雎、商鞅俱非秦人,而都效力于秦。在国君的影响下,士大夫也以养士相标榜。范雎事从魏中大夫须贾,蔺相如是赵宦者令缪贤的舍人,孙膑是齐卿田忌的家臣,等等。养士中大部分是谋士,也有出于特殊目的豢养的死士,如吴公子光为夺王位,养死士专诸,杀吴王僚自立。《刺客列传》中的豫让、聂政等都属于此类,这些人就是游侠的前身。
战国末,秦攻六国,诸侯为救亡图存,大举招揽人才。其国内公卿贵族也不甘示弱,罄其财力招揽食客,以养士多少相高尚。一方面为救国,另一方面为壮大自己的政治实力。最有名的有齐国孟尝君、赵国平原君、魏国信陵君、楚国春申君,号称“四公子”,养食客都不下三千人。秦相吕不韦仰慕四公子,养食客也达三千人。为贪求食客数量,诸公子广搜天下才俊,想尽办法招揽到自己门下,以至于“士无贤不肖皆谦而礼交之,不敢以其富贵骄士。”(《史记·魏公子列传》)平原君有个美人,因为笑话别人腿瘸,食客们不答应,先后散去,平原君不得已,杀了美人才平息众怒。孟尝君有个叫冯谖的食客,觉得自己受了冷落,弹剑而歌:“长铗归来乎,食无鱼”“长铗归来乎,出无舆”“长铗归来乎,无以为家”。(《史记·孟尝君列传》)孟尝君不得不一一满足了他的要求。信陵君听说有个叫侯嬴的贤人,做着都城大梁(今河南开封)的看门人。他三番五次卑躬去请,终于感动了侯嬴,令他甘愿为自己效命。不只如此,四公子之间也互相竞争,以得士为能。信陵君和平原君有亲戚关系,信陵君出使赵国,没有忘了挖别人墙脚,竟千方百计想把赵国的两个处士毛公、薛公招致门下。平原君的门客知道信陵君如此好客,竟一半都跑到了信陵君那里去了。东汉马援对光武帝说,当今之世,不仅君择臣,臣也择君,凡乱世大约都是这种社会风尚。
这些食客中的一些人确有真才实学。孟尝君派冯谖收债,冯谖自作主张,让没有能力偿还者烧券免债,为孟尝君买来了“善声”。这件事做得很有眼光。毛遂自荐,与平原君出使楚国,不辱使命,用刀剑逼着楚王与赵国结盟。这些人对当时的事势或多或少都产生了一些影响,对于巩固诸公子的地位也发挥了一定作用。因为有他们,诸公子“方争下士,招致宾客,以相倾夺,辅国持权”(《史记·春申君列传》)。
但食客中的大多数,已经与春秋时的处士相差甚远,有一些竟是鸡鸣狗盗之徒。孟尝君入秦,秦昭王想要杀他,孟尝君只好去求昭王幸姬。幸姬提出要求,想要得到孟尝君身上的白狐裘。这东西十分珍贵,孟尝君已把它送给了秦王。无奈之下,他派手下“能为狗盗者”把这东西偷来,送给了幸姬。幸姬这才给秦王说好话,放了他。孟尝君遂逃出秦国。到函谷关的时候,天还未亮,关门紧闭。这时候秦王又派人追来,多亏了食客中有一个人会学鸡叫,守门者闻鸡鸣而大开关门,孟尝君才得以逃生。
还有一批属于死士。秦军攻破长平,兵围邯郸。信陵君想要救赵,但魏王胆小,害怕触怒秦国,拒不出兵。信陵君情急之下,偷了魏王的兵符,矫魏王令指挥魏军出兵。魏将晋鄙却不相信信陵君,双方僵持不下。信陵君的手下屠夫朱亥,以铁椎击杀晋鄙,这才调动魏军。这时邯郸城内,平原君也集合死士三千人,里应外合,逼得秦军退却。
战国养士的遗风到了汉初仍然不消,但情势与以往相比,发生了很大变化。国家统一,没有豪强争雄的环境,这些人一变而为游侠,成为流氓无产者,个别人像剧孟、郭解等以侠义闻名,朝廷大臣也乐于和他们结交。他们之外,仍有很多人横行乡里,为霸一方,没有什么好名声。司马迁了解当时的情况,他介绍到:“吾尝过薛,其俗闾里率多暴桀子弟,与邹、鲁殊。问其故, 曰:‘孟尝君招致天下任侠,奸人入薛中盖六万余家矣。’”(《史记·孟尝君列传》)薛地是以前孟尝君的封邑,到汉武帝时民风仍然十分刁悍,对地方稳定构成威胁。据此,班固瞧不起这些人也有一定的道理。遭逢乱世,游侠固可得一时之用,然“致君尧舜上”,治国理民还是得用“处士”。
班固对于《史记》的指摘,是两位史家在观点、认识上的差别,也即刘知几所谓“史识”,本没有原则性问题。班固虽不同意司马迁的写法,但还是把游侠写进了《汉书》,因为当时确确实实有这么一类人,对当时的社会产生着影响,这是谁也无法忽视的。正如《后汉书》写《宦者列传》,《魏书》写《释老志》,《唐书》写《藩镇》,《宋书》写《奸臣传》,《明史》写《贰臣传》,都属于不得不书。
实际上, 自《史记》出,一直评者如响,比班固持论更甚者大有其人。比如苏洵,他说:“迁之辞,淳健简直,足成一家,而乃裂取六经、传、记,杂于其间,以破碎汩乱其体。《五帝》《三代纪》多《尚书》之文,齐、鲁、晋、楚、宋、卫、陈、郑、吴、越世家, 多《左传》《国语》之文,《孔子世家》《仲尼弟子传》多《论语》之文,夫《尚书》《左传》《国语》《论语》之文,非不善也,杂之则不善也。今夫绣绘锦縠,衣服之穷美者也,尺寸而割之,错而纫之以为服,则绨缯之不若。迁之书,无乃类是乎?”(《史论·下》)指责司马迁把六经内容东拉西凑写进书里,像一件百衲衣一样,既有损经文,又有抄袭之嫌。这就有些鸡骨头里挑刺了。无怪清人章学诚断然反驳道:“此则全不通乎文理之论也!迁史断始五帝,沿及三代、周、秦,使舍《尚书》《左》《国》, 岂将为凭虚,亡是之作赋乎?必谓《左》《国》而下,为迁所自撰,则陆贾之《楚汉春秋》,高祖、孝文之《传》,皆迁之所採摭,其书后世不传,而徒以所见之《尚书》《左》《国》,怪其割裂焉,可谓知一十而不知二五者矣。”(《文史通义·言公上》)
文章千古事,骂名谁自知。考察后人对《史记》的品评,我们就可以深深体味到孔子说过的那句话—“—后世知丘者以《春秋》,而罪丘者亦以《春秋》”,这句话真可谓五味杂陈!
诗曰:
长铗归来报主恩,
英雄惭愧杖头金。
平原养士空食客,
未解毛遂第一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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