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之败亡,人皆言败于严法苛刑、横征暴敛,尤以焚书坑儒最为人诋毁。秦始皇看起来与诸子为仇,其实不然。汉武帝也罢黜百家,独尊儒术,整齐人心,国家得以大治。实际上秦始皇之统一六国,先从纵横家之说,至有张仪“一怒而诸侯惧,安居而天下熄”(《孟子·滕文公》)的局面,之后从韩非、李斯之策,行法家术。
李斯时为丞相,以为“今诸生不师今而学古,以非当世,惑乱黔首……相与非法教。人闻令下,则各以其学议之,入则心非,出则巷议,夸主以为名,异取以为高,率群下以造谤。如此弗禁,则主势降乎上,党与成乎下”(《史记·秦始皇本纪》)。李斯所说,未始不是实情。当时,天下粗定,为防止叛乱,六国诸侯及其后裔被迁到咸阳,随之,持各派学说的诸儒也会集这里,向秦王兜售自己的治国理念,不免有些思想混乱。即如实行封建制还是郡县制这个问题,七十个博士就意见不一。这有点儿像孟子描绘的“圣王不作,诸侯放恣,处士横议,杨朱、墨翟之言盈天下”(《孟子·滕文公》)这样一种情形。或许出于公心,或许怕受到冷落,李斯才这样建议,也符合他车同轨、书同文的一贯主张。秦始皇从李斯议,“天下有敢藏《诗》《书》、百家语者,悉诣守、尉杂烧之。有敢偶语《诗》《书》者弃市”。(《史记·秦始皇本纪》)这是焚书的来历,至于坑儒那就是另外一回事了。虽摒弃“百家语”,法家学说当然例外。
除此,新兴的阴阳五行说后来居上,盛行一时。这一派的代表人物是邹衍,他把《尚书·洪范》篇所讲的“五行”(金、木、水、火、土)、“五事”(貌、言、视、听、思)与《周易》《管子》的阴阳说杂糅起来,发明了阴阳五行说,专向君主们兜售他们的术数,竟然大行其道。“自齐威、宣之时,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及秦帝而齐人奏之,故始皇采用之。而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最后皆燕人,为方仙道,形解销化,依于鬼神之事。驺衍以阴阳主运显于诸侯,而燕齐海上之方士传其术不能通,然则怪迂阿谀苟合之徒自此兴,不可胜数也。”(《史记·封禅书》)在齐威王、宣王的时代,邹衍这批人,著作五德终始一类书,说明帝王朝代的交替是与五行的生克相呼应的。五德相生相克,终而复始,运转不息。及秦统一,齐人又把这种学说搬出来,秦始皇接受并采用。像宋毋忌、正伯侨、充尚、羡门高这些燕国人,他们喜欢讲求神仙术,说人可以解脱躯壳,依托鬼神,羽化登仙。邹衍一派因能讲阴阳五行,在诸侯间颇有声势,至于燕国、齐国沿海一带懂方伎之士,到处传习方术,多属怪诞不经。然而那些怪妄不堪,靠迎合取媚当道的人,却数不胜数。初,秦始皇并天下,邹衍就宣扬他的“终始五德之运”,“以为周得火德,秦代周,德从所不胜。方今水德之始。始改年,朝贺皆自十月朔;衣服、旌旄、节旗皆尚黑,数以六为纪。”(《史记·秦始皇本纪》,下同)邹衍认为周得到火德从而统治天下,秦代周而兴,由相克相生推算下来,秦应该是水德。因之修改了历法,以十月为一年之始,衣服、旌旄、节旗都以黑色为贵,数都以六为终。这就是以后历代沿袭的“改服色,定正朔”制度。
秦以前推行的是夏、商、周的三统历,也叫“三正”,分别叫建子、建丑、建寅,是最初的中国历法。后人在此基础上发展完备,根据日、月运行的周期,把四时(季)、十二月、二十四候(节气)及闰年、闰月都确定了下来。汉武帝组织编撰的《太初历》及唐时李淳风的历法,是比较好的历法。正朔确定之后,服色自然好办,根据五行,东方木,色青;西方金,色白;北方水,色黑;南方火,色赤。经过仔细地推算,这一套复杂的程序就算完备了。它们和封禅、郊祀等一起构成了古代奇特的政治文化,是朝代更替必须履行的仪式,也是充满神秘色彩的一堂礼法课。
因为建正有功,这一流人竞相献术,一变而为江湖术士。因为秦始皇怕死,希望长生不老,这些人就前赴后继,为其入海赴蓬莱、方丈、瀛洲三神山,求仙问道,寻不死药,更有发童男女数千人入海祈仙的荒唐事。
不仅如此,这些人还别出心裁,建议秦始皇隐身匿形,悬绝人臣。卢生怂恿说:“方中,人主时为微行以辟恶鬼,恶鬼辟,真人至。人主所居而人臣知之,则害于神……愿上所居宫毋令人知,然后不死之药殆可得也。”意思是:方术合乎君王的时候,君王必须隐蔽行踪,以避开恶鬼,恶鬼避开了,真人才会出现。君王待的地方如果被臣子知道,就会妨碍神灵……希望君王不要让人知道自己住在什么地方,只有这样,不死仙药才能得到。秦始皇自称为“朕”,即天下第一人,当然不能把自己混同于一般老百姓,与臣子朝夕厮混,同时他也怕有人暗害,就欣然接受。他在咸阳内宫建复道,而且甬道相连。“行所幸,有言其处者,罪死。”看,他谨慎到什么程度!有一次,秦始皇看到丞相出行,车骑前呼后拥,就有些不高兴。宫里有人及时通报丞相。此后,丞相出行就削减扈从,以防被人告发逾制。这事被秦始皇知道后,他把可能透露消息的宫人全部杀掉,从此以后朝廷中再没有人知道秦始皇的行踪了。这个卢生也没有得到好下场,他求仙药不得,怕被问罪,就和同党私下非议皇帝,又怕被追究,悄悄跑掉了。这下秦始皇大怒,下令审问查办,谁知儒生们互相牵引举发,遂使“阶级斗争扩大化”,四百六十余人被坑杀,造成了历史上第一件株连大案。
卢生之流也算不得正派,朝堂上他们主张秦始皇自我贵重,隔绝朝臣,并自愿为皇帝寻求仙人、仙药,背地里却诽谤“始皇为人,天性刚戾自用,起诸侯,并天下,意得欲从,以为自古莫及己。”非议秦始皇为人天生专横暴戾, 自以为是,从做秦王开始到兼并天下,凡事一意孤行,不达目的不罢休,认为从古至今没有人胜过自己。还骂秦始皇“专任狱吏”“以刑杀为威”“不闻过而日骄”等。至于求仙一事,“天下之事无小大皆决于上,上至以衡石量书, 日夜有呈,不中呈不得休息。贪于权势如此,未可为求仙药。”意思是:天下事无论大小都由皇帝决定,奏书处理不完,多到用秤来量。每天日夜加班,都要把当天的文书处理完,否则不休息。对权位迷恋到如此地步,没有必要替他寻找仙药。实际上,秦始皇这些弊政都显而易见,不可谓不客观。然从卢生等人的口中说出,让人不得不怀疑他们的品行。这些人自视甚高,以天下自许,稍不如意,就百般指摘,横发议论,最后落得身死人手,可悲可叹。
后来秦始皇北地巡狩,死在路上。李斯、赵高秘不发丧,一方面恐天下有变,另一方面也和秦始皇隐匿行踪的规矩有关。这才使赵高改诏、二世胡亥篡位阴谋得行。
秦二世胡亥继位,赵高又拾起方术的诡说。他为了满足自己的私欲,巩固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地位,在翦除卿相大臣及秦诸公子后,欺骗胡亥:“天子所以贵者,但以闻声,群臣莫得见其面,故号曰‘朕’。且陛下富于春秋,未必尽通诸事,今坐朝廷,谴举有不当者,则见短于大臣,非所以示神明于天下也。且陛下深拱禁中,与臣及侍中习法者待事,事来有以揆之。如此则大臣不敢奏疑事,天下称圣主矣。”(《史记·李斯列传》,下同)天子之所以尊贵,仅仅由于群臣只能闻其声而不见其人,所以才称为“朕”。陛下现在年纪尚轻,未必什么事都懂,坐在朝廷,否决和奖用朝臣们的意见时,一不妥当,就会被瞧不起,无法让天下人看到你是最神圣、睿智的皇帝。陛下不妨深居内宫,只让我和宫中明习法令的大臣陪着。公事呈奏上来,我们会权衡考虑并妥善办好的。如此一来,大臣们就不敢上奏那些惑乱视听的奏章,天下人都会称颂您是圣主了。这一套说辞非常荒谬,但胡亥却以为赵高全是替自己打算,便欣然接受。“乃不坐朝廷见大臣,居禁中。赵高常侍中用事,事皆决于赵高。”胡亥深居宫禁之内,任凭赵高为所欲为。赵高对胡亥这个宝贝,耳提面命,指鹿为马,无所不用其极。胡亥置天下于不顾,规规矩矩在内宫寻欢作乐,一直到身死国亡。(www.daowen.com)
“以大义服天下者,以诚而已矣,未闻其以术也;奉义为术而义始贼。”(《读通鉴论》)可叹秦始皇、秦二世父子均被方术诡异之说蛊惑,秦国十五年就匆匆亡国。孔子不言怪力乱神,然古往今来,方士邪说误人家国者自不在少。前事不忘,后事之师,其中教训,可不惕欤!
诗曰:
仙人食枣如巨瓜[1],
不死灵芝未开花。
借问蓬莱何所有?
凤凰不飞帝王家。
【注释】
[1]“仙人”句:李少君言于武帝:“臣尝游海上,见安期生,食巨枣,大如瓜。安期生仙者,通蓬莱中,合则见人,不合则隐。”(《史记·武帝本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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