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到沈昌文先生最后一面是去年11月20日。那天中午俞晓群招呼大家吃饭,仍旧打着请沈公的名义。我去的时候稍晚了一点,上到二楼迎面见到沈公神色仓皇地张望,我问他怎么了他也不理,几秒钟之后我反应过来了,沈公可能落座之后起身上洗手间,从洗手间出来转了向找不到包间了。重新落座之后,我跟同席的几位说,沈公这大岁数了又是刚刚出院不久上洗手间得有人陪着。这顿饭吃的是徽菜,少不得有臭鳜鱼(关于臭鳜鱼,沈公自有一番妙论,不妨找来读读)。俞晓群专门单点了两个沈公爱吃的菜打包给沈公带回家(关于打包,沈公也有妙论:“我现在特别喜欢在宴席后带剩菜回家,当年当领导时不太好这么做,为的是要面子。”)沈公不像平日里的胃口好,啤酒好像只喝了一小杯,全无往昔把酒临风之意兴。正好给沈公带了我新出的《书窗风景》,沈公接过书双手合十,感动了我。以前也送过沈公我写的书,沈公都是无可无不可的表情,今天不一样,沈公的眼神直视着我,光亮而有暖意。散席后大家合影,也许是光线的问题,也许沈公面容的确“甚矣吾衰矣”,见者惊诧:“沈公这是怎么了?”合影时沈公忽然大嗓门地唱了一句“大海航行靠舵手!”七个字顿了两下,我还开了一句玩笑,谁也没有在意。下楼后在门口话别,俞晓群对我说,沈公下楼梯腿没劲撑不住了,以后出不了门和大家吃饭了。闻此言,我特地望着沈公的背影,似乎意识到很可能是最后一面了。
算起来在饭局上见到沈公有四五十回之多吧,多数的情形沈公都是默不作声地吃他爱吃的菜喝他爱喝的啤酒,众人的高谈阔论一点惊扰不着他。沈公什么场面没有经历过,如今荣辱不惊,人淡如菊,你自谈之,我自食之。他们都说沈公耳背听不见你们聊什么,我觉得并不尽然。二〇一八年春天的某一天,有场读书活动沈公是主嘉宾,我是次嘉宾,活动完了之后主办方请吃饭,安排我坐在沈公的旁座。以前也坐过沈公的旁座,沈公八十寿宴时坐过一次,那是如坐针毡的一次。这回不一样了,与沈公在饭局上亲熟了不少,趁此机会问了沈公几个问题,不用大声喊沈公也听得见,问他《读书》杂志“五朵金花”谁成绩最好,沈公说当然是谁谁谁了;再问一个刁钻点的,沈公瞥了我一眼,避而不答。沈公是宁波人,我也是,我请沈公讲几句上海话,他说了好几句,我没全听懂。这次读书活动,这次吃饭,使我零距离地了解沈公,甚至似乎理解了沈公内心的某些委屈和由于隐忍而带来更深的委屈之感。过去我只知道小孩子爱哭,这些年才明白老年晚境之泪更堪悲悯。刚刚活动时沈公说到动情处几欲泪下,我担心他过于激动连忙劝慰了几句,其实台下的读者未必知道沈公为何说着说着情绪和声调高亢起来。
人们常说沈公是美食家,口味驳杂,来者不拒,大有天下美食我尽尝之的气魄。要我说,饭局上看不大出来一个人的偏嗜,毕竟是谁买单谁做主点菜,个人只能从众随大流,除非是德高望重的沈公,凡有醉虾的馆子,不用他老人家吱声,必点一道。我感兴趣的是沈公独自一人下馆子,喜欢点什么菜,吃的时候是个啥样子,有谁偶遇过么。独处方显人的本来面目,人声鼎沸的饭局总归带有应酬的属性。沈公现在不差钱,经常抱怨退休金花不完,谁都明白他老人家抱怨的是吃不完。可是早些年沈公可不是这么说的,他这样说的:“我自己规定,每餐只能花人民币三十元,只上小饭馆,逛来逛去,喜欢上了北京城的无数清真小馆,那里,一碗羊杂碎,一盘羊头肉,一瓶啤酒,一个烧饼,三十元足矣!”我在内蒙古农村下乡插队八年,至今对羊肉仍旧一口不沾,受不了羊膻味。有两三次东来顺的饭局上,沈公他们大快朵颐,我却只吃烧饼和炒土豆丝。(www.daowen.com)
今天中午罕见地懒得做饭,去附近的小馆子随便吃点什么填饱肚子。小馆子正好紧挨着11月20日中午来过的徽菜馆。惜乎,饭局的主座再也等不来沈公了。
二〇二一年一月十三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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