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文人多有记日记的习惯。这些日记若有幸留存至今,因其原生态的文献价值,而被历史研究者视若拱璧,近些年日记丛刊的大规模整理与出版,当缘于此种价值判断。于出版者而言,他们当中很多即是著名文人,即便不被视为文人,也一定是文人圈中的重要角色,乃至于核心的位置。他们司理着文人书稿出版之事,分任着与作者的联络与交流,以及筛选与评判书稿的工作,自然而然地,与各路有出书愿望的智识群体发生着工作上乃至情感上的关系,日之所记,书写的不啻是那个年代的知识群体交往互动脉络图,与静坐书斋的学人相比,他们有更多的社会性面向,其信息量之丰富与多元,可供各种目标研究者钩沉索隐于其中。先前出版的出版人日记中,有《张元济日记》(商务印书馆,1981年)、《叶圣陶日记》(山西教育出版社,1997年)等,这些日记后来都收录进传主各自的全集中,如《张元济全集》之六、七两卷,《叶圣陶集》之十九至二十三卷,便是其各自的日记集。
近年来日记出版的一个重要现象,就是大部头日记的影印出版。2011年国家图书馆出版社影印出版的《王伯祥日记》,全44册;2013年上海辞书出版社影印出版的《舒新城日记》,全34册;2014年中华书局影印出版的《蒋维乔日记》,全30册。这当然是日记传主勤勉书写的结果,日积月累,成就了皇皇巨册,而如今重见天日,获得出版的机缘,则得益于当下各种政府出版基金的扶持。日记传主们生前均是出版中人,身后沾益于基金模式而有幸临及其身,这或许是他们生前不曾料到的吧?他们的一生跨越不同时代,亦有多种文化或行政职务身份,有相当丰富的人生面向,但共同之处则在于,其一生的某个相当长时期或大部分时期从事于出版工作,并成就非凡,被人冠以出版家的称誉。如祖籍江苏常州的蒋维乔,1903年即进入商务印书馆,是该馆“常州帮”第一人。他致力于小学新式教科书的编纂,前后达10年之久。尤其是与张元济、高梦旦以及日本人小谷重、长尾槙太郎等联袂编写的“最新国文教科书”,是中国教育史上第一部真正具有现代意义的小学教科书,其厘定的教育目标主旨和建立的知识组织框架,堪称奠基性质的教科书文本,对后来的小学教科书编写具有规范性和引领性的贡献。蒋氏日记始于光绪丙申年(1896年)九月初二,止于1958年2月28日,共计63年,对于其商务十年的教科书编纂日记,如今的教育史和出版史研究者,如何可以错失这样原始而又鲜活的史料!
与蒋维乔相似,王伯祥也有十余年的商务印书馆编辑经历。他1921年入职商务印书馆,比蒋维乔晚了18年,算得上是商务印书馆的第二代业务骨干,主要编辑史地方面的书籍,直至1932年“一·二八”事变中商务印书馆遭遇日军轰炸后,他才转任于开明书店工作。在开明书店,他参与编辑中小学教科书,而最重要的贡献则是主持编印了《二十五史》《二十五史补编》等大型古籍。《二十五史》用殿版影印,在《二十四史》之外,加上了柯劭忞的《新元史》,以补《二十四史》之所未备,另外,《二十五史》还将王颂蔚的《明史考证捃逸》分割开来,排在明史各卷的后面。这样除了《新元史》之外,每史都有了考证。同时在各史的后面附加有《参考书目》,在全书的后面又附加了《人名索引》。这些编辑上的作为,都切合于现代史学的学术方式,扩充了传统正史新的文本内涵。在接续《二十五史》刊印后的次年(1936年),王伯祥又有《二十五史补编》的辑印,在编排体例和选定书目方面,他广泛征求了一些著名史学家、目录学家的意见,《凡例》说对于正史表志“凡增补、注释、考订、校勘诸作,不问往哲遗籍,时贤近著,知见所及,靡不甄采,良以学者博综,无取专己,职在广罗,弗嫌标榜”。表现出了现代史料学视野下的对完备性的极致化追求,也体现了王伯祥作为新一代编辑,对在新史学环境下的古籍整理价值的重新确认、重新发现与重新塑造的过程。《王伯祥日记》始记于1924年,终于1975年,除了“文革”期间停记了几年之外,基本完整。在现代学者中,研究叶圣陶的商金林,研究郑振铎的陈福康,都曾从《王伯祥日记》未刊稿中辑录了大量叶、郑二人与王伯祥交往的资料[10],如今一朝得以公开面世,定当使更多学者有更广泛的利用。(www.daowen.com)
论生卒年,舒新城(1893—1960年)比王伯祥(1890—1975年)生得要晚,死得要早,但舒新城1908年即在他15岁时,其日记就已留存下来,直至他去世,因而两人日记的时间跨度,大致旗鼓相当。舒新城在而立之年之后才进入出版界,之前他是以教育家名世,这个身份以及他的教育观念和教育研究上的成就,深得中华书局总经理陆费逵的认可与赏识,再三邀约其入局共事,先是1928年受聘任《辞海》主编,从1930年起,任中华书局编辑所所长兼图书馆馆长,人生重心从教育领域开始转向出版领域,日记中便有大量他关于出版活动中所作所为、所思所想的记载。就像《王伯祥日记》中呈现大量不为人知的开明书店细节一样,1930年后的《舒新城日记》中的中华书局史料亦是俯拾皆是,细大不捐,不避烦琐一一道来。20世纪80年代中后期,上海《出版史料》上曾连载了由卢润祥、赵春祥整理的部分舒新城日记[11],多被出版史研究者征引,可见其价值。舒新城日记中记事之详赡,当是他本人一贯持有的强烈史料意识的产物,他撰写《近代中国教育思想史》,编辑《近代中国教育史料》,便得益于他广泛的教育史料个人收藏,这些个人收藏,后来在陆费逵的动员下转售给了中华书局图书馆。他的史料意识于日记中的体现,不仅翔实记载了他对社会时事的观察和分析,记录了他个人和家庭的生活日常,对于一些重要事件,还附有剪报或照片,甚至于传单和演出单,都成为他日记中剪贴夹收的对象。上海辞书出版社出版的该日记,悉按原稿原样予以影印出版[12],这种还原存真的整理出版方式,应当最贴近日记传主的心思,对学术研究也最有价值。附带说一句,作为日记出版者的上海辞书出版社,早期的历史是中华书局20世纪50年代搬迁北京后设在上海的一个分社——中华书局辞海编辑所,舒为首任所长,直至1978年,才从中华书局名义下完全脱离出来,成为一个独立的出版主体,其图书馆的藏书,多数继承了原舒新城任馆长的中华书局图书馆的遗留,在全国所有出版机构中,以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藏书最为丰富,其原因即在此。舒新城去世后,他的妻子刘济群于1981年,将日记80余册全部捐赠上海辞书出版社图书馆珍藏,渊源也当在此。这样的出版故实,也算是一段出版史料了。
2014年12月,上海辞书出版社又出版了《舒新城日记索引》(董一鸣、谢坤生、秦振庭编),将“原书中所涉及的人名、机构名、著作名逐一标引编辑成册,以裨更好地发挥原书作用”[13],这种贴近读者需求的做法,特别值得普及于所有以影印方式出版的日记。影印的优点在于存真不失原貌,在采信上要胜于排印整理出版。缺点是,若日记传主字迹潦草,则辨认为难。有使用者在豆瓣上吐槽《王伯祥日记》说,王氏日记竖排毛笔草书,又不加句读,“对谁都是很大的考验”,他看的时候,曾经先后请了专业是古代文学、练过书法的朋友,以及图书馆的两位文字学的老师,他们对一些字词都难以判断,其难度可想而知。[14]若出版《王伯祥日记》的国家图书馆出版社,也效法《舒新城日记》的做法,曾经编过《二十五史人名索引》的王伯祥若泉下有知,一定乐于欣见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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