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飞
一
黄厚江老师常称自己骨子里是农民,这其实不是自谦,我猜想他内心里大约会有点小小的自得。
在城市化、工业化的进程中,农民已变得越来越稀贵。做一个农民其实不容易,他得通晓时令节气,得了解农作物的习性,得听懂布谷鸟的叫声,得学会观天象、测农事。“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他懂得依时而为,顺性而施。黄老师出身于农民家庭,高中毕业后做过几年农民,成为生产队里干农活的好手。农民的儿子加上这份特殊的务农经历,给黄老师的一生着上了不变的底色。
他是最不像专家的专家,外出讲学,常常是一件冲锋衣,一双休闲鞋,一只小袋子,普通得就如上街买菜的邻家大伯。黄老师是质朴的,一如大地,这份质朴又带着一份倔强的拗脾气。他看不惯花里胡哨的语文,他认为语文应本色、自然,以本然面目示人。在语文教育的世界里,他如质朴、地道的老农,守护着土地和他的园子。
听过黄老师讲座的老师,都会被他诙谐、幽默的语言感染。他总爱用通俗的比喻将学术问题表达得浅显易懂,让人听后难以忘记,他常用的比喻也与农民有关:“语文是农业,用太多化肥不好。”“本色语文就像农民种地,要在自己的地里种自己的庄稼,不要种了别人的田,荒了自己的地。”“理想的语文课堂应该是,在种菜中喜欢种菜,在种菜中学会种菜。”……质朴平易的表达中含着大智慧、大学问。黄老师属于“高而能下”一类的专家、学者,他通晓教育、教学理论,但不玩空洞的概念,不做无意义的理论建构,而始终匍匐于大地,以最原始的方式躬耕于田野,坚持自己的行动研究。
农民的另一品质是勤劳,即使阴雨天待在家里,他们也不会让自己闲着。黄老师就是一个勤勉的农民。他近几年的教学成果井喷式地呈现,单2014年一年就有多项成果获国家级、省市级教育教学成果奖,出版《你也可以这样教阅读》《你也可以这样教写作》《论语读人》等三本书,同时他还在多家国家级期刊上开辟专栏,屡屡发表长篇幅、有影响的文章,他何以能拥有如此旺盛的创造力?黄老师说,他工作三十多年来,很少在晚上11点前入睡,读书、写作成为他不变的生活方式。
经常有人劝“老黄”不要如此拼命,但黄老师总呵呵一笑:“我不累啊。”是的,当劳作成为一种审美活动,成为自己的志趣所在,即便是辛劳也是甘甜的。恰如汪曾祺先生在果园里开心地喷着波尔多液,搭着葡萄棚,劳作已成为一种享受。黄老师就是这样一位快乐的农夫,捋着裤腿,赤脚走在田埂上,笑眯眯地看着油亮发绿的禾苗。
二
共生写作教学,是黄老师“共生教学”体系中的一部分,在当前中学语文教育界影响渐大。黄老师不断开发有研究价值的经典作文课,《你也可以这样教写作》一书结合具体课例阐述了共生写作的12种基本课型,对中学作文教学研究起到了极好的示范与引领作用。
关于共生写作教学,本书有较为系统的阐述,其中有一个重要理念,就是“教师要带着作文的种子进课堂”。
黄厚江老师的“种子说”非常直观,也非常深刻。种子,虽然微小却含有无限希望,带着温暖的生命气息,体现了黄厚江老师对作文教学的深透理解和对“人”的真正尊重。作文教学,不是简单地授受,也不是机械地训练;作文教学,是言语生命的相互感染与自我觉醒。教师带着作文的种子进课堂,然后师生互动,使这粒种子萌芽破土,长成一根主干,伸开几根分枝,生出片片绿叶。我们还可以换另一个比喻来形容共生写作,教师带着火种来到课堂,原先火苗微弱,但经过师生们的共同努力,火势渐大,最后熊熊燃烧在所有师生的心田。德国教育家第斯多惠说:“教学艺术的本质不在于传授,而在于激励、唤醒、鼓舞。”共生写作正是一种唤醒和激励,它让零星的火苗接触、交融,最后汇成壮丽的火海。
在共生写作的实施过程中,关键是要选好这粒种子。这粒种子,“应该是一个教学生长点,只有着眼于形式和内容的结合点,才能体现语文学科的课程特点,才会有充满活力的共生共长的教学情景”。研习黄老师的写作课,我们不难发现他在选择种子方面的睿智与才情。这粒种子,可以是学生习作或学生的故事,如“记叙文故事情节的展开”一课用的是学生作文《满分》,“一则材料的多种使用”用的是黄老师女儿的故事;这粒种子,可以是教师的经历、体验、作品,乃至教师本身,如“用‘感激’唤醒‘感动’”一课以黄老师本人的经历、体验为生发点,再如“写出人物的特点”一课,黄老师干脆将自己“奉献”出去,让自己成为学生写作的“模特”,极大地激发了学生的写作趣味;这粒种子,还可以是接近学生生活经验的美文、时文,如“写出特别之处背后的故事”一课用的是鲍尔吉·原野的《雪地贺卡》一文,“材料的理解与叙述”一课用的是网络上的一段视频。
我们发现,共生写作所选用的种子,一般都处于未完成的开放状态,具有生发功能。完形心理学认为,人天生倾向于去完成未完成的形式。面对未完成的作品,学生都会产生完善的冲动。而黄老师正是利用这一心理特点,精心选出好种子,以激发学生的完善冲动和表达欲望。这粒种子,应该是工具性与人文性的统一、生长性与操作性的统一。当然,要选出好种子,教师本人应懂得写作规律,具有一定的文学素养,这样才能大概预知这粒种子将要长成的模样。
三
选一粒有价值的、有生发性的好种子固然很难,而选好这粒种子后如何催发、培育,同样也大有学问。
听黄老师的作文课,无论是学生还是听课老师,总会沉浸在课堂中,或思考,或体悟。黄老师的课堂语言亲切自然,似与学生聊天,使学生不知不觉在一种氛围中受到濡染、熏陶。聊天式课堂,看似随意,甚至有些散乱,实则有大学问,因为在这种宽松的氛围中,学生的言说欲望被激发出来,言语能力获得了提升。课堂聊天,不同于课堂对话。聊天较为轻松、随意,畅所欲言,而对话相对较为严肃、正式;聊天更多的是随机生成、即兴而为,而对话的预设痕迹较为明显;聊天没有明显的功利意图,以审美为目的,而对话则有较强的目的性。在聊天中,学生更愿袒露性情的一面,自由言说,而教师也能更准确地理解学生,依据学生的认知水平,及时调整课堂策略,让学生的言语生命获得自由生长。
聊天,对老师的要求相当高。老师需要像高明的航海家,从水面的波纹敏锐地判断水下的地势和水流的变化。聊天中,黄老师常常笑眯眯地倾听着学生的发言,于不动声色间一两句追问、质疑、补充,总能将学生的思考、感悟带入更深处。在他的作文课上,学生总是要开心地笑上好些次。黄老师语言幽默,常常带着理趣,能启人思考,令人回味。
我们发现,黄老师的写作课上或创设情境或设置矛盾,总能为学生提供一个“写作场”,让学生有话可说,有话可写,并且会说得越来越精彩,写得越来越漂亮。在写作活动中,情境是指那种带有写作任务的环境或背景,通常包含作者(以谁的名义写)、读者(写给谁看的)、目的(解决什么问题)、话题(谈论什么)、体式(以什么文体写)等五大要素。黄老师正是借助于写作情境的创设,激发了学生的表达欲望,如“写出特别之处背后的故事”等课。同时,黄老师又善于借助矛盾进行追问,让课堂具有饱满的张力,带领学生向课堂深处走去。(www.daowen.com)
四
黄老师非常尊崇叶圣陶先生,潜心学习叶老的语文教育思想,并从中汲取了丰富的营养。黄老师常常提起叶圣陶先生当年办过的一个农场——“生生农场”,叶老让孩子们在农场里自己种菜、种瓜。黄老师认为,叶老办“生生农场”不只是一般意义上的生活教育、劳动教育,还是他教育理念的生动诠释,如果迁移到作文教学上来,就是让学生在写作中喜欢写作,在写作中学会写作。
黄老师一直主张,作文教学应作用于学生的写作过程。恰如一位农夫,选好一粒种子,播进土壤,给它合适的养料后,还在关注着它的萌芽破土,直至长成主干、展开分枝、生出绿叶。黄老师的作文课常常是围绕一根主线,分层推进,过程饱满,既有纵向推进,又有横向拓展,如一粒种子萌发,滋长,逐渐长成一棵葱茏、繁茂的大树。
听黄老师的作文课,我常常联想起《明湖居听书》中对王小玉声音的一段描写:
唱了十数句之后,渐渐的越唱越高,忽然拔了一个尖儿,像一线钢丝抛入天际,不禁暗暗叫绝。那知他于那极高的地方,尚能回环转折,几啭之后,又高一层,接连有三四叠,节节高起,恍如由傲来峰西面攀登泰山的景象:初看傲来峰削壁千仞,以为上与天通;及至翻到傲来峰顶,才见扇子崖更在傲来峰上;及至翻到扇子崖,又见南天门更在扇子崖上;愈翻愈险,愈险愈奇。
坐在黄老师的课堂里,你常常会有这种“愈翻愈险,愈险愈奇”之感,于跌宕腾挪之间,黄老师总能翻出新意,而学生越发主动,课堂越发精彩。正如火箭升空过程中,每脱落一节,就会获得更强的动力。听黄老师的作文课,我同他班上的学生一样,总带着莫名的期待与兴奋。
一次去听黄老师上“议论性材料的审题与立意选择”一课,课上围绕一句非洲谚语“一个人可以走得很快,但不能走得很远,只有一群人才能走得更远”展开。第一环节,他让学生谈谈愿意选择一个人走还是一群人走,并说说理由;第二环节,要求学生换个角度,从否定对方观点的角度来证明自己观点的正确;第三环节,引导学生跳出二元对立的思维怪圈,想想有没有其他可能;第四环节,提示学生回看题目,结合快与慢、远与更远的两组矛盾,再来解读一个人走与一群人走的关系。课上,学生思维的火花四处迸溅,越到后来学生越是感到思维去蔽后的快乐与言说的喜悦。
五
农夫约克的橘子是整个村子里最好的品种,他爱把种子分给他人。有人问他,你将优质种子给邻居,你不怕他获奖吗?约克答道,蜜蜂会把他花上的粉传到我的花上,他的品种好,我的品种自然也好。
好的农夫不会将自己的好种子私藏起来,而会拿出来,与人分享。黄老师就是这样的好农夫,他挂在嘴边的一句话是:“一切妙境皆共生。”
有次,我在江苏省教学新时空执教了一节作文课“学会具体分析”,请黄老师做课堂点评,他不吝赞美,给予了充分肯定。而我这节课所使用的材料——上文所提到的那句非洲谚语,引发了他的思考。隔不多日,他约我到苏州中学听他上一节作文课,即上文所提到的“议论性材料的审题与立意选择”一课,所使用的材料与我的材料完全相同,而所教的内容却完全不同。听完课,再一起讨论课堂艺术,乐乎其中。他笑称,这也是共生。
黄老师虽然是名师、大家,但他不端架子,始终以一种谦卑的姿态待人处世做学问。唯开放才能革新,唯革新才能共生。他开发一节好课出来,有农夫发现了新种子的喜悦,常招呼我们这些徒弟们前去观课、磨课。有次,开东、铁梅和我连听了黄老师的两节课,一节教作文,一节教现代诗。课后,他笑眯眯地“洗耳恭听”,我等也不会客气,照直说来。那幕场景,可谓“共生妙境”也。
六
师父又有新书《从此爱上作文课》即将付梓,嘱我作序,我甚是惶恐,但深知师父对徒弟的敦促、勉励,便不再推却。花了几天工夫,认真研读书稿,不禁如颜渊般喟然长叹:“仰之弥高,钻之弥坚;瞻之在前,忽焉在后。”师父对作文教学的系统研究,岂是我这支秃笔所能描绘的?从中学作文教学的基本理念、基本定位,到基本内容、基本策略、基本课型、综合课型,从学生写作到教师写作,这本书几乎涵盖了当前中学作文教学的全部,不仅有理论指导,还有策略指引与案例呈现,的确是语文教师的案头必备书。
学问深处是性情。与师父在一起的时间愈久,愈能发现他为人、为文的性情与趣味。师父是极有趣的人,即便是做学问也是抱着“好玩”的心态。席德在《审美教育书简》中说:“只有当人是完整意义上的人时,他才游戏;而只有当人在游戏时,他才是完整的人。”捧读这本书,你会从字里行间读到完整的人的幸福。
这些日子,师父正在创作一部中篇小说《泥淖》,情节、人物煞是动人。师父爱拉着熟人,一遍遍讲述小说里的故事。其情景之有趣,颇像一位农夫,握着新发现的好种子,拉住路过的乡邻,兴奋地絮叨着……
好的农夫对种子,总会像他这样,倾注着大地般的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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