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外国语的人,必为善于听外国话的人。不善于听外国话的人,必然不能习得顶好的外国话,必然不能讲清清楚楚的外国话,必然不能讲像外国人的外国话。学外国话者,倘然没有灵巧的耳朵,一定没有灵巧的嘴巴(包括唇齿颚舌喉等等)。嘴巴之应用在后,耳朵之应用在前。
我在东京遇见过一位中国的女性。她是华北籍,能讲北方话。她幼时曾经向(在华的)美国传教士学过英语。她自以为她的华语很好,她的英语也很好。她的华语好不好,我不知道。不过她的英语,虽然富于华北调,我能了解。我曾经听过重庆调的英语,九江调的英语,安庆调的英语,扬州调的英语,无锡调,浦东调的……英语。华北调偏向国语国音,更易使我明白。
但是华北调的英语,总不是真正的英语,总不像英国人的英语或美国人的英语。总是恶劣的英语,总非优美的英语。我们不论讲哪一国话,至少要像哪一国人所讲的话;我们决然不可以本国调出之(“出”指“讲话”;“之”指“外国话”)。
那位女士,在东京居留几天之后,也学讲日本话了。起初我当她是对我讲英美话。我一点不懂她的意思。难道我到东京后,耳朵就聋了么?我要求她重说一遍。她带笑带叫地说了两遍——三遍。我才知道她是讲日本话。因为礼貌及自尊自重的缘故,我不敢笑。我点点头,又拿起冷水来,喝了两口。
后来几天,我常常听见她讲“倒触”“碧绿”……等似是而非的日语。我遇到那种“机会”之时,马上避开,假装没有听得什么。因为她所讲的日语,发音既不正确,又加上很浓厚的英美调,真能使人吐隔夜饭呀!
一日午后,我空闲之至。我就静坐,细细地讨索她所以讲英语用华调,讲日语用英调的主因。我最初想要乘车到帝大图书馆去翻查教育名著。后来自说自话道,“何必呢?何必多事呢?何必自苦呢?……这一点点小事情。……”
我的独语未毕;她的主因已经找到了。我在篇首讲过这几句话:“不善听外国话的,必然不能……讲清清楚楚的外国话,……倘然没有灵巧的耳朵,一定没有灵巧的嘴巴。……”那位女士讲英语不像英语,讲日语不像日语,都因她的耳朵不好,听不明白。
她当然不是聋子。她当然能够听,能够听英语,听日语,不过她听得不正确,所以讲得不正确。她不知不觉地华化(此两字作动词用)英语,英化(动词)日语。她犯了一个很普遍的毛病,叫作“调聋”(Tonedeaf)。(www.daowen.com)
人类中百分之七十以上犯调聋病。调聋病较色盲病多;色盲病犯者不过百分之二、三。北方人讲不好南方话,南方人讲不好北方话,上海人讲不好苏州话,苏州人讲不好无锡话,都是因为调声,不是因为舌硬。
我从前有一个姓吴的朋友,苏州人。他十一、二岁时就开始学习英文。在本国大学毕业之后,又到美洲去留学四年,并且得到理学士的学位。他仍旧不能辨别“他”(he)与“她”(she)两字之音。他在南京教书的时候,常在课堂(教室)中讲南京话,讲得学生捧腹大笑地作恳切的请求道,“吴先生,请你原谅我们。以后请吴先生讲苏州话,我们虽然是南京人,或者是江北人,或者是湖南湖北人,多少总懂些苏州话。先生的南京话,实在太高明了,我们不懂。……”
这位朋友的失败,与东京的那位中国女士完全相同,——也是调聋。我当时和他(吴君)很亲密,常常同他谈天。某日,我教他说湖州(浙江)土话。他学了三四句,马上就讲起来了,然而总是似是而非,不入调,连我也听不懂。
调聋是天生的,无法补救,不可医治。色盲也是这样。
色盲的人,最好不习绘画,不跑马路。调聋的人,最好不习方言,不讲洋话。色盲者学绘画,调聋者学语言,一定失败,一定“献丑”(对不起,对不起!)。
最末,我当略提日本语之难学难精。日本语的音调,与华语、德法语、英语不同,日本语的组织(文法),也与华语、德法语、英美语不同。日本人虽然采取了许许多多汉字,许许多多洋文,然而他们不读汉字的音,不读洋文的音。例如,“诸位”二字,他们不说“诸位”而说“皆样”(音minasama);“谢谢”二字,他们不说“谢谢”而说“有难”(音arigato)(我用罗马拼音,恐怕排字房内没有假名的缘故)。我的姓名“周越然”变成“秀怡之禅”的音(奇么?)再他们所采用的西洋字,统统改读了;“手帕”(handker chief)改为“汉客基”(hankachi),“旅馆”(hotel)改为“霍推路”(hoteru)。他们句法的组织,也与我们或西洋人大异。我们说,“他在房间里”。西人说,“他是在这房间”(He is in the room)。日本人说,“那人(男女通用。日本人于通常语言中不用‘他’或‘她’)滑(虚字)房间里是”(Sono hito wa heya ni imasu)。所以调聋的那位女士在东京所说的“倒触”与“碧绿”两字(见上文),后来细想,知道是“请”(doozo)与“啤酒”(biiru)之误读。
原载一九四三年十一月十五日《文友》第二卷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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