吾国不论老幼，不论男女，不论文俗，不论古今，往往喜用叠字。叠字者，重复之字也；试举数例：土话中之“快快”（跑），“慢慢”（走）；铺名中之“元元”（帽庄），“天天”（饭店）；古诗中之“莽莽”（万重山），“唧唧”（复）“唧唧”，人名中之（关）“盼盼”，（江）“笑笑”等皆是也。

人名之用叠字者，每含亲爱之意，且大都皆为女性（江笑笑当然例外）。余有孙女四人：德官，义官，姗官，安官。前三人属之大房，而大媳口头，总以“德德，义义，姗姗”呼之。安官属之二房。次媳尚未以“安”改称，想是出生不久之故。余之孙男三人——炳堃，炳森，炳辉——其父其母，均未改称。此是力除积习——爱男不爱女——之明证也。除人名外，吾国之称呼，有用叠字者; 如，妈妈，爸爸，伯伯，叔叔，姊姊，妹妹，弟弟是也。

叠字之字形，显而易见，叠字之声，清而易闻。唯此机巧，只东方人能之，西人不能也。西人讲话或作诗文，不用相同之叠字。其所采用者叠声（alliteration）也。叠声者，相同或相似之音，见于前后两字或多字之开始是也；例如，It's safe to say（即“敢断言也”之意），（其中两s音相同），又off　and　on（即“开闭”之意），（其中两o音相似）。

叠声又得以首韵（head rime）称之。

英人之用叠声，盛行于古代之安格鲁撒克逊（Anglo-Saxon）诗中。自巢修 （Chaucer）始，则废弃矣。巢修生于一三四〇年（？），卒于一四〇〇年，以为耗时费力，莫如以叠声作诗，然韵文不能不分音节，不能缺一种特别技巧，否则与散文无别，不能吟咏，故改用尾韵（end rime）。尾韵者，前后两行之末，用相类之声也；例如：

It is not growing like a tree

In bulk，doth make Man better be.

（意译：人类不似树木之体积增长，即得以进步称之。）

上引两行中之tree与be，其尾音相同，即所谓押韵也，与吾国作诗（旧诗）之意相同。

叠声在作者固多困难，但其自有一种神妙，读之者无不觉之；太露太多，果然讨厌，然完全废弃，亦极可惜。所以后来诗人如邓耐逊（Tennyson），史文朋（Swinburne）者，“复活”之并改进之也。

兹略举英人语言中叠声字之例，以为研究者之参阅，如下：

（一）Blushing bride（面红之新娘）

（二）clear as crystal（其明如晶）

（三）dry as dust（其燥如泥）

（四）few and far between（相隔极久）

（五）good as gold（其值如金）

（六）hearth and home（家庭）

（七）judge and jury（审判）

（八）kith and kin（亲戚）

（九）last but not least（最后而非不重要）

（十）might and main（大力）

（十一）part and parecel（部分，要素）

（十二）quality and quantity（质与量）

（十三）rime and reason（文辞与条理）

（十四）spick and span（簇新）

（十五）tit for tat（报复）

（十六）visage of vice（作恶之态）

（十七）wax and wane（增减）

（十八）wit and wisdom（聪明与智力）

吾国之白话或文言中，既有叠字，又有叠声。兹举例如下：

一、叠　字

（一）燕燕于飞（首两字）

（二）戚戚兄弟（首两字）

（三）长来长往（一，三两字）

（四）或肆或将（一，三两字）

（五）尔服尔耕（一，三两字）

（六）克岐克嶷（一，三两字）

（七）有伦有脊（一，三两字）

（八）志气昂昂（三，四两字）

（九）棲棲皇皇（一，二又三，四两字）

（十）期期艾艾（一，二又三，四两字）

二、叠　声

（一）发愤为学（一，二两字）(www.daowen.com)

（二）跼蹐不安（一，二两字）

（三）倾城之貌（一，二两字）

（四）各逞其长（二，四两字）

（五）招摇撞骗（一，三两字）

（六）连营立寨（一，三两字）

（七）心宽体泰（末二字）

（八）夜深私语（二，三两字）

（九）吉心高照（一，三两字）

（十）不伦不类（一，三两字叠字，二，四两字叠声）

英语叠声之诗，最通行于安格鲁撒克逊时代。此已于前面言之矣。兹择英古诗（今译）最完全者一行，抄录如下：

Much remains undone，for the morning sleeper.

（意译：早晨迟于起身者，其事业都不完成。）

上引之行，分为两半，前半两m音，后半一m音，皆叠声也。下引两行，亦完全者：

Full long let him look about him.

（意译：彼应前后左右，仔细审察。）

A better burden may no man bear.

（意译：无人能负较重之责。）

上引句中之三个I，又三个b，叠声也。下列两行中之f与m，皆为叠声，但依严格言，此二行不完全，因只有二音而无三音之故。两行如次：

Food and clothes must the farer have.

（意译：旅行者非有衣食不可。）

Shun not the mead，but drind in measure.

（意译：毋避酒，要节饮。）

下面一行，虽有三个叠声，亦不得以完全称之，因前半只一叠声，而后半反有两叠声也：

Wit must he have who wanders wide.

（意译：行路多者，其智识必多。）

英语散文中，亦有用叠声者，惟极罕见；例如：

The fine gold is found in the filthy earth:…virtue is harbored in the heart of him that most men esteem　misshapen. Do we not commonly see that in painted pots is hidden the deadliest poison？ That in the greenest grass is the greatest serpent…？（Lyly）

（意译：……黄金发现于污泥中：……常人以为面貌丑陋者，其心中往往多藏美德。不见夫彩色瓶中隐藏毒药乎？青色鲜明之草中暗伏巨大之蛇乎？……——李立。）

上引文中第一句之三个f，第二句之三个h，第三句之三个p，第四句之三个g，皆叠声也。李立生于一五五四年（？），卒于一六〇六年，善用叠音于散文中。其姓亦一叠音，一笑！

吾国古诗，有暗合英人叠声或首韵之理者，请阅下引诸句：

（一）带甲满天地——杜甫（末二字）

（二）城春草木深——杜甫（一，二两字）

（三）虹飞百尺桥——陈子昂（末二字）

（四）功盖三分国——杜甫（首二字）

（五）石上千尺松——温庭筠（首二字）

（六）凭君传语报平安——岑参（一，五，六三字）

（七）悔教夫婿觅封侯——王昌龄（一，七两字，又三，六两字）

（八）菱歌清唱不胜春——李白（三，四，七三字）

（九）欲卷珠帘春恨长——王昌龄（五，六两字）

（十）隔江犹唱后庭花——杜牧（二，四两字，又五，七两字）

原载一九四一年三月《宇宙风》（乙刊）第四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