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多裸体画，然亦可称绝无。何以故？因日本人作此种画者，为数不少；惟过分明露之品，政府随时取缔，令原主移去或遮蔽之也。本篇除略述日本裸画外，兼及世人对于裸画之意见。兹先言日本画家，及画之公展，然后再谈世界。

日本画家，与中国大同小异，分东西两派。东派者，作东方式之画家也。西派者，作西洋式之画家也。东派人数，较西派为少。东派之在帝都者约四千人，在同一地带之西派有六千人。此一万人中，包含少数雕刻家。除声名卓著者之出品外，其他各画必在公展之前，由协会审查盖章。享特权者，在东京有东派九十五人，西派一百八十七人；在全国则东派一百八十人，西派二百六十人。

三十五年前——清代末年——日本已有裸体画之展览。创始者似为黑田君。是时彼方自法兰西学成归国；因亲友之怂恿，将其得意之作，在大阪陈列。警士见之，以为猥亵，立即下令禁止。后经许多周折，双方（警士与画家）让步。警士准画家陈列其出品，惟画家非“改进”其出品不可。所谓改进者，即以相当之物（布或绸）遮盖画之下半部是也。

日本至今仍由警察检查画像。民国二十七年之春，东京举行第三十五次太平洋艺术大会。其中有中村氏所作之裸画一帧。中村者，数十年前曾在巴黎留学，德高望重，西洋画派之老前辈也。但日本警士只管道德，不顾资格，竟将其画“非难”之，调为过度坦白。大会无法可想，只得将画除去。除画移像之风，不独行于日本，即西洋亦然。昔年美国曾将某名手所造之裸像，敷粉，披衣，并加一帽。远视之，宛然一小型活美人。其滑稽也，远在日本之上。日本素来注重美术，而尤注重道德。故裸画之不明露者，无不准其公展；其太“触目”者，因有关风化而禁止之。

讲述裸体画像，不得不提及模特儿（即吾国反对派所谓“不穿裤子的姑娘”是也）。

日本第一位模特儿，姓宫畸，明治初年人，有胆气之阴性也。当时日本之西式裸画，犹在幼稚时代。体健貌美之女子，不论艺术家如何劝说，决不肯身任模特儿，其意以为此乃世界最贱，最下流之职业也。今宫崎竟说服其夫，出任某长崎名画家之模特儿——其勇力固大，而其有功于艺术，亦不浅也。

五六年前，日本共有模特儿约一百八十至二百人。每人“姿坐”（作动词用，直译Pose一字）三小时，可得一元二十钱（日金）；每月约得百元。模特儿皆中级人家之女儿，且皆为中学毕业生。二十年前，日本有阳性模特儿约二十人至三十人；今已几乎绝迹矣。业模特儿者，组织公会。凡艺术家有不规则之行为者，经模特儿报告后，公会除尽力保护其会员外，永远与“过误犯者”断绝往来。谈日本之裸画已毕，今继言世人对于此类美术品之意见。

自古以来，对于裸画裸像之意见，不外两种：（一）赞成者，即性爱派，（二）反对者，即清净派。绝对性爱派，主张推广，主张公开。绝对清净派，主张废除，主张消灭。性爱派力求“春色”全露，清净派力求隐没暗藏。艺术本无罪恶，而裸画裸像目下所有之罪恶，皆由此二派之过激份子造成之。绝对清净者，使人于清白之艺术品中，察见丑陋之形象。绝对性爱者，假借艺术之名，故意供给不道德之形象，使教育不全之人，或起妄念，或入迷途。此两派均无益于社会。最善莫如中庸之道，即裸画可绘，裸像可造，惟不得完全坦白，如日本警士所主张者也。

英国诗人宓尔登^[1]（Milton）（生于公历一六〇八年，卒于一六七四年）氏，似乎赞成裸体。其在《天堂失去》（诗名）中描写亚当夏娃时，有“彼最初之裸荣兮”一语。

绝对反对派之代表，似为傅耐思（Furniss）氏。傅耐思，爱尔兰的高克（Cork）城人，传教士也，曾著一书，名曰《青年手册》。其中载一故事，称某某圣女，得上帝之允许，至地狱探访时，见一少年女子，紧紧为一钢衣所缚，且卧于火焰中。口中鼻中所发之气，与沸油无别，且作唧唧之声。彼所以如是受苦者，因生前每次沐浴，喜好细观自己之裸体故也。傅氏所说，未必荒谬，然藉此亦足以见反对派之心理；其切骨之恨，断非今人之所能及。

罗马最著名之美术品，费耋士（Phidias）［希腊著名雕刻家，生于公历前五百年（？），卒于四三二年］所造爱神之裸像也。反对派曾作歪诗以讥之。余今译其大意如下：(www.daowen.com)

美哉爱神像！

上有双峰下有纹，

上截高耸下生芹。

一丝都不挂，

不穿裤子不着裙，

不怕风雨不避蚊。

原载一九四四年六月一日《大众》六月号

【注释】

[1]今通译约翰·弥尔顿：英国诗人、政治家。周氏所称《天堂失去》，即其作品《失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