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之艺妓，尤苏申之书寓，女性款待人而非卖淫妇也。“艺妓”之名，误译也，应作“艺者”。“艺”（gei）音（从食，从人，从亥），类似英语中之“观”（gay）字；“者”（sha）音纱，颇似波语中之“王”（Shah）字。本篇从俗，故仍以“艺妓”为题。

艺妓为最能保存日本古风者。其头饰，其服装，其涂脂抹粉，均依旧制。唯有一事，现已采用西法——唇膏是也。有见艺妓施用唇膏者，问之云：“你衣服的材料是日本的。你理发的形式也是日本的。你的……一切都是日本的。为什么单单采用一种西洋化的唇膏呢？日本的胭脂难道不及西洋的唇膏么？”艺妓微笑而答曰：“哈，西洋的唇膏，果然比不上日本胭脂这样美——太红太腻。不过它也有一件好处，它能护卫——不会被人强吻（Kiss-proof）呀！”妙哉，妙哉，此答也！据此可知日本艺妓，大半皆口才敏捷之女，且曾受相当教育者。

日本女子之习为艺妓者，一定认识文字，一定为小学毕业生；并且百分之六、七十总进过中学，百分之十五总进过大学。彼辈主要之目的，在款待贵宾，是故面貌非娇美不可，声音非柔和不可，口才非敏捷不可，步态非律动（Rhythmic）不可。在此职业中，非才艺兼全者，万万不能“出乎其类”。有吾国古时诗妓之资格者，若赴日本为艺妓，当然容易成名。

艺妓以京都（Kyoto）为最有名。谚云，“京都出美人”。但东京艺妓之数较多，且头等者无不文雅。余在两处暂留时，均有机会与东友同往。但无力判断东京与京都之别——孰优孰劣，因余系初往日本之外国人，一时学不到此种眼光也。

公历一九三六年东京共有妓馆四千五百廿六所，艺妓一万二千五百四十人。是年艺妓业之盛，尚不及三年以后。据警察局之调查，一九三九年之春，东京共有艺妓一万三千七百九十三人。国家正在战争中，而专事款待者之数反而日增——此何故乎？曰西洋式之跳舞厅，现已全国停业，常人于勤奋工作之后，不可无消遣，不可无娱乐。所以舞去而艺增也。但近年艺妓之数，远不及明治中叶之多；其时（一八八九年）之最高纪录为二万四千二百六十一人。一九三九年前，艺妓全体每月平均收入约一百五十六万二千七百十四元（日金），每年一月，二月，营业最盛。

据收入言，艺妓共分六种：（一）自己主持者，即自己设馆而自作款待人者也；（二）五五分账者，即以收入之半（百分之五十）归馆而自得其余者也；（三）三七折账者，即自得三成而以七成归馆者也；（四）四六折账者，即自得四成而以六成归馆者也；（五）全数归馆者，即进馆时已借到巨款，非清偿后不应取“工资”者也；（六）流动不约者，即时来时去，自自由由，不受馆章之拘束者也，惟每月必出资百元（头等）或五十元（二等），以借用其名。除此六种之外，另有“三七折账者”，则三成归馆，而七成自得者也；此种艺妓，想非极“红”不可。

艺妓“出局”（被召）每二小时五元，或每三小时九元，此头等之价也。小邑中三等艺妓之价，每小时七角。钟表未行以前，出局之价，以线香计算。当时之所谓“一本”（一枝香）者，即现代之一小时也。局价从一九三〇年后，已受规定。红而且紫者不可多索，暗而且黑者不得少取。艺妓个人，每月至少可得二百元，其红者五百元或一千元不等。

艺妓莫不善于跳舞（古式或西式），莫不善于弹唱。东京有艺妓学校，每年经费约一万元，大半由各馆担负，小半则取自学生。校中所教者，唱歌也，跳舞也，及鼓、琴、箫、铙、钹之使用也。每日上课钟点，自十二时起至三时止。愿入校者，每月学费一元；不愿入校者，不受任何强迫。

在今日之日本，艺妓已不受人贱视。彼辈虽来自贫寒之家，然非卖淫者或不道德者。本国人有讥之为“盗夫者”或“淘金者”，但此皆出之妒妇之口，不必尽信。艺妓果然有嫁王公大臣或富商为妻者，但亦有早岁退职，或终身不嫁者。至于劫人钱财，夺人丈夫，为绝无之事。你嫁，我娶；我赐，你受——此皆两相情愿事，并不悖理也。(www.daowen.com)

余在京都时，曾遇一年老之艺妓，约五十四、五岁。彼装饰朴素，落落大方，非独言语伶俐，并且招待周到。经余再三再四要求后，彼以名人所绘之《色道十二番》出示。每阅一图，彼必详加解说。最后问我有何批评。余曰：“甚妙，甚妙！其中三、四式，余不能行。未知君能行全盘否？”彼笑，余亦笑。是时菜毕饭罢，车已到门，余等即告辞而退。

艺妓称呼宾客所用之语，与他人微有差别。初次见面，姓氏尚未全明之时，彼辈常以“义意生”称人。“义意生”者，“尊兄”也，即“哥样”或“哥哥君”之意。彼辈犹喜以缩姓呼人。例如姓“铃木”者，称之为“铃”君；姓“江南亭”者，称之为“江”君；姓“香宗我部”者，称之为“香”君是也。艺妓另有呼人之习惯，即以浑名称脾气温和之客是也。譬如鼻子大者，彼辈以“哈生”（鼻君）称之；头秃顶者，彼辈以“痴生”（秃君）称之是也。此类习惯，吾国书寓中似亦有之。

吾国书寓中不乏迷信之女，如初一、月半至某庙进香是也。日本旧时艺妓亦有迷信者，但不在求神，而是堆盐。堆盐者，取盐少许，分作三堆，置之大门口，以求洁净，并取吉利也。现今之日本艺妓，大半已受教育。据云，实行此种陋俗者，已不多矣。

日本艺妓，有好穿，有好吃，其生活似极舒适，但不尽然。晨间九、十时，非起身不可，因不赴学校者，亦必在家中练习唱舞诸艺之故。下午四时后，开始装扮，六时后出局，有时直至晨二时始得归来。且宽袍阔带，全套在五百元以上，加以理发费、化妆品，每月非开支一百五十或二百元不可，艺妓所入虽丰，而支出亦大。

旧时日本男子，喜好艺妓之长脸者。今则不然，圆脸者入时矣。

日本艺妓，起于公历七一〇年奈良（Nara）时代。当时不称“艺者”，而称“游女”（Asobime）非美名也。公历一一〇七年后——鸟羽（Toba）时代——有专门歌舞之女子出现，名曰“白调”（Shirabyoshi）真奇名也。白调所作所为，颇似现今之艺妓。东京真正之艺妓，于一七六二年始行出现。明治之初，在朝诸臣，有以艺妓馆为唯一之集会处者。

东京又有所谓“男艺妓”者，实即唱滑稽者如王无能之流也。东名“合干”（Hokan）即“合欢”（？）之意。数年前，有美国人名华伦（William Warren）者，在艺馆任职。据云，日本人之为后援者，为数不少，余在东京时，并未见到此类人物。

原载一九四四年四月一日《大众》四月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