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明理论者,可以谈经验么?只有经验者,可以创理论么?知道教育法者,一定能够做个好教师么?做过好教师者,一定能够深知教育法么?
人生的事,人生的一切,总是理论与经验并重的。不知理论,得不到完备的经验;没有经验,学不到奥妙的理论。正事如此,“游戏”亦然。本篇说嫖;嫖也不能脱离理论与经验两层。大谈嫖经的人,非做过嫖客不可;做过嫖客的人,当然能够大谈嫖经。
我今天在本篇中谈嫖。我固然读过嫖经,学过理论。我也玩过堂子,有过经验。我今天说嫖,岂不是已经取得资格了么?不过我的经验太差;我没有大大的嫖过。我在本篇所说的,大都是别人的经验。
我首先要问:何为嫖?
嫖是狎妓。
然则何为妓?
妓是“生意人”,卖淫妇,非独无情,并且有病。
那末男子何必嫖呢?男子嫖妓,虽不破家,也要伤身的呀!
但是自古至今哪一国没有妓?哪一地没有妓?当妓女是世界最古职业之一;第一个最古职业是当牧师;第二个最古职业是当妓女。这是西洋话。我们中国,怎样讲呢?我们中国的妓业,也早到很。请阅下文:
女闾三百,创于齐之管氏,为妓家之开山祖。《唐书·百官志》:武德后,置内教坊于禁中。开元中又置教坊于蓬莱殿侧。京都置左右教坊,以中官为教坊使。又《教坊记》:妓女入宜春院,谓之内人,亦曰前头人;其家犹在教坊,谓之内人家。又《北里志》:京中饮妓,籍属教坊。朝士宴集,须假诸曹牒行,然后能致。惟新进士设宴,便可牒追。此在管氏时,则为客妻;在唐时,则为官妓。要之一而二,二而一者也。
上面引文,录自民国三年“新旧废物”所制的《青楼韵语》弁言。《青楼韵语》四卷,亦名《嫖经》,有明万历间刊本(每半叶九行,每行十八字),其中所讲者,全在“化诲愚俗,摄邪归正”。兹随便引用数语,以见此书的文字与用意:
(一)初耽花柳,最要老成。久历风尘,岂宜熟念?(注:此道原无惯家;初耽者更须斟酌。)
(二)初厚决非本心,久浓方为实意。(注:一见称奇者有之,然不可多得。)
(三)串可频而坐不可久,差宜应而债不可询。(注:频串已不趣,况可久坐乎?此辈唯喜见银到手;若代她还债,即极力周旋,不见人情也。派差则酌而应之,还未失策。)
(四)约以明朝,定知有客;问乎昨夜,绝对无人。(注:首句恐失了主顾,次句防吃醋也。)
(五)其趣在欲合未合之际,既合则已。其情在要嫁不嫁之时,既嫁则休。(注:未合时,有欲合想头,趣味深长;已合则常而淡矣。要嫁时,指望者重,不得不用情;既嫁则满望矣;本来性格态度,于此尽露。大凡到此地位,滋味只得如此。)
(六)乖人惟夺趣,痴客定争锋。(注:争锋从夺趣而生,皆认真之太过。)(www.daowen.com)
(七)痴心男子广,水性妇人多。(注:痴心则妄想,水性则易流;大略男子吃妇人亏也。)
(八)弃屋借钱因恋色(痴嫖),其意安乎?披霜带月为扳情(苦嫖),是谁迷也。(注:到此情景,都顾不得,安得杨枝一滴水,破其梦也。)
(九)大凡着相,终是虚工;若到无言,方为妙境。(注:二语讲宗,唯了悟者自得之。)
(十)为财者十有八九,为情者百无二三。(注:虽云为情,到底为财也。)
上面所引十段,虽然不是《嫖经》的全体,但亦可知嫖妓的有害。《青楼韵语》虽然是部《嫖经》,但是劝人不嫖。我也劝人不嫖。——但是我在上文,岂不是说过“我也玩过堂子”么?
我的玩堂子不是诚诚心心的,而是随随便便的。不过因为我玩过堂子——吃过花酒,碰过马将,吃过寡醋,开过栈房——所以我深明嫖经。我有经验,又明理论,所以我敢在此处说嫖——在此地劝人不嫖。
(一)伤身。——大嫖者无不伤身。“十个妓女九个浊(白浊)”。患白浊者,虽然可以不死,但亦相当麻烦。倘梅毒上身,那末十九死亡。我的挚友八月间因事此上,偶然遇见一个极漂亮的妓女。他们在短短一度之后,就彼此分离了。我的朋友回到上海后,即觉双目欠明,看不见远处,又看不见近处。他去配眼镜,配了两三家都不中意。他去找医师,——不得了!他去看医师,医师断定有毒。他进医院,打针吃药地闹了一个多月,大喊大叫而死。
他因一度嫖妓而死,没有传染他人,尚是大幸。有许多嫖客,自己得了恶疾,全不知道,还要回家去传布,害妻害子。多年前上海街道上岂不是有那一种操贱业的拾狗屎者么?他们身边有了几元,也会上“胡家宅”打野鸡。染了病,不声不响地回家去仍与自己的妻子和合。结果怎样,可想而知。
或者道,“我们不打野鸡,我们到书寓中去。书寓中的妓女,都有小姐身份,决不个个有病”。
的确,的确一些不错。但是有小姐身份的妓女,陪你玩么?她们告你奸污,她们要求赔偿,——你吃得住么?况且上海有句俗话——恐怕你不知道罢——叫作“烂污长三板么二”。上等妓女也不一定无病呀!
(二)破家。——上海有不少所谓“小开”也者,皆因嫖妓荡尽祖宗遗产。实例不必举,真姓真名不必提。我只要发几个问题,阅众就能够明白了。问题如次:三天两天的碰和摆酒,每月要费多少?每天叫堂差两三次,每次算它一元,每年需多少元?夜厢当然不要钱,然而“下脚”(赏钱)是非付不可。端午中秋两节的手巾钱,年底年初的赏金与果盘,至少若干?首饰应该买么?衣服应该做么?……
这还是普通玩堂子的话。倘然要把妓女讨到家中来,事情更加大了。身价数千元或者数万元,还是有限止的。但是日常的开销,姨太太的珠彩衣料,姨太太的看戏,吃大菜,坐汽车——哪一件省得来?家产不大的人,不上一年,已经窘了。到了那时,姨太太焉有不跑之理?不久,第二个又进门了。开销确实省此,然而窘态反而加增。她也跑了!……这样的跑,这样的“娶”——百万豪富的小开,能够相继不绝地“办”下去么?能够不破家么?
但世上有一类自称“小白脸”者,以为女人可以白玩,可以不必破费半文。这是青年人最大的错误。男子赚钱,应在学问上设法;岂可取之妇女之身?况且“天下只有白吃鸡,没有白××”(俗语)么?
最末,现在堂子(长三,么二,野鸡,韩庄)之数减少了。然而代替她们的,另有其人。我不敢将他们的名称一一写出来,不过我有句总括的话:凡愿意与男子在婚外兜搭者,想得男子的财帛,或者骗男子“礼物”,不论她是小姐或者她是寡妇,虽然不是妓女,也与妓女相等。男子“玩”她们就是嫖她们;结果也是伤身破家。
原载一九四五年五月一日《语林》第一卷第四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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