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吻一事，吾国不知始于何时。据我所知，古书中绝不言及此事；吾国有《茶经》《酒经》——甚至有《嫖经》——然无《吻经》。《说文》有“吻”字，作“口边”解，但无“接吻”之名。成语“吻合”两字，喻两事相同，不指两人合唇。章回小说中的“亲嘴”，固然就是接吻，但亦无提及何时起始者，或何人发明者。

不过依照生理，接吻必与性交同时发生。性交所以继续人类；接吻所以“前奏”（作动词用）性交。说谎窃物者，事后可以否认，可以赖得干干净净。吾国传代至今，总在五千年以上。我们可不可以说上古时代无性交呢？我们可不可以说上古时代的性交一定不接吻呢？接吻当然不是性交的主要条件。但是家鸽家畜在“情季”中，在性交前，尚有类似接吻的行动。我们的生理，反而不及禽兽的么？所以古书虽然没有记载，我们仔细推想，知道接吻一事，实与“开天辟地”同时。

性交时的接吻——夫妇间的接吻——应生理上的需要，为人类所公有。除此之外，尚有近戚间的接吻，朋友间的接吻，人与兽间的接吻，人与物间的接吻，……这些都是西洋独有的。西洋最喜欢接吻——无时不吻，无地不吻，无人不吻，无物不吻。他们非独以接吻为敬爱，并且以接吻为礼貌。

提起“礼貌”两字，让我讲一个中西风俗不同的故事：

晚清某大员的儿子，往西洋游学。毕业归国之前，他写信给他的父亲，说道，“男将于三个月内归国。所搭何船，何日启程，何时到埠，当再电禀。儿媳虽是西人，但其美貌贤德，决不在华人之下。到埠之时，家中除仆婢外，最好有尊长亲临。此为西俗，儿媳极重视之。”看至此，那位大员心中大怒，口中自言自语道，“难道要我做公公的，到埠头上去迎接儿媳么？好！现在时势变了，一切都要革新。好，好！到了那天，让我去接她罢。她的婆婆，年高而又脚小，当然不能到那些地方去的。”

到了海船抵埠的那个下午，他果然亲自“出马”。轮船停了；儿子媳妇，也下船来了。他们呼他爸爸；他看了几眼，又点点头。他独乘一车，他的儿子与媳妇合乘一车，同时回家。

他的媳妇到家之后，立时立刻要求她的丈夫带她到自己的房中去。坐还没有坐定，她已经放声大哭道，“我决定回娘家，决定原船回到娘家去。他不喜欢我，他不要我做你的妻子。你另娶罢。我决意回去。”

丈夫道，“什么话！你发痴了！爸爸一句话都没有同我们讲，你哪里能够知道他不喜欢你？”

她道，“你在欧洲这许多年，还不知道我们的规矩么？公公与儿媳初次见面，应该互相接吻。他一点表示都没有，还不是轻视我么？”

丈夫道：“为这件事，是不是？原来为这件事，是不是？……那末，你放心好了。你不必回去；他不一定不喜欢你。此地是中国；我们中国人，不行接吻礼。公公与儿媳，倘然有这种行为，旁人当作淫乱，或者禀告官府，或者奏明皇上，非把那个人杀死不可。你误会了。马上擦干眼泪，我同你去见婆婆……喂，我关照你，婆婆也不会同你行接吻礼的。”

据此可知接吻在西洋，除夫妻间表示亲爱外，尚有礼貌的作用。此类礼貌，非独现代的东方人不知实行，就是从前的西洋人也有所不明。荷兰学者伊蜡斯蚂斯^[1]（Erasmus）（生于公元一四六六年，卒于一五三六年），到英国去游历的时候，看见他们的接吻礼，实在行得太盛了。主客相见时，客人先吻女主，后吻男主，再吻他们的儿女——还要吻他们的猫狗。他的批评道，“接吻如此，未免过分！”

但英人接吻，并不过分。一个人的亲戚朋友，总有限的；与男女主人及他们的儿女猫狗接吻，为数必然不大。法人的接吻，真的“盛”了。法王路易第十二（生于公历一四六二年，卒于一五一五年），与诺曼底（Normandy）全区的妇女，不论长幼，个个都接过吻。又旧时法国富贵的男子，得与他所遇见的任何女子接吻。再法人非独男子与妇女接吻，并且男子与男子亦相互接吻。……西人有句妙话道，“法人的好接吻，好比鸭类的好吃水”。

礼貌的接吻，不一定四唇相触，也不一定使用大力。有时甲之双唇，轻触乙之双唇。法人称此为“对等”（huits），即“速接速离”的意思。有时甲之双唇，轻触乙之一腮或两腮。这不过“皮相”的行礼，有何亲爱？

除唇唇相接，唇腮相接外，另有与手足相接，唇与地皮相接，唇与古物相接等等，皆所以表示敬意。兹举数例如下：

（一）罗马国王彭博钮（PomPonius），准许贵族吻其手足——爵高者吻手，爵低者吻足。

（二）哥伦布自寻获美洲，回到本国来的时候，他乐极了；他一上岸，就跪下吻地。

（三）罗马圣彼得铜像手中所持之十字架，凡往参拜者，可以一吻。

上面所讲的吻，或与人接，或与物接——或接双唇，或接两腮，或接地皮，或接古物——粗粗看起来，似有无穷的变化，其实不外两种：（一）情欲的，（二）纯洁的。夫妻之吻，属于前者，母子之吻，属于后者——与男女主人接吻，与圣像国王接吻，亦属于后者。

据西洋科学家言，人身五觉（视觉，听觉，嗅觉，味觉，触觉），吻得其全。双唇相接，触觉而已；但在情吻中，两人定必默谈（听觉），鼻官定必相近（嗅觉），四目定必互视（视觉），双舌定必互伸（味觉）。伸舌互吮，当然有味。味为何味？是鱼味么？是肉味乎？是清香之气呢？还是恶浊之气呀？古代罗马人，深明这种气味，并且够够把它记述出来。他们说道，“倪禄^[2]（Nero）王之次妻名包庇亚（Poppaea）者，其吻香而且甜，颇似杨梅（草莓）。”倪禄王生于公元三七年，卒于六八年。

西人关于吻之气味，够够描写，关于吻之起源，也有记录。六世纪时，法国图鲁（Tours）城有大贤名雷拔（Leybard）者，以吻，鞋，指环三事为订婚之礼——鞋取服从之意，指环取接合之意，吻为亲爱之保证。

六世纪是接吻最早的记录，当然不是接吻的起始。接吻与开天辟地是同时的——我在上文已经提过。公历六世纪以前——公历前——世上早有许多浪漫事件。早有许多多情女子；例如，希腊的罕伦^[3]（Helen），埃及的葛刘备察^[4]（Cleopatra），他们难道不肯被吻么？他们难道不知吻人么？

天方国名著《香园》中，有接吻歌，共九行，甚妙，兹直译如下：

情爱焚心的时候，

没有地方可以找到医治之药；

就是魔术(www.daowen.com)

也无法止制心中之渴；

不论何种符咒，

一概失其效力；

最亲密的拥抱

反使心寒——

倘然缺少接吻之乐。

现在我再将上面的歌，改译四言韶语：

情欲焚身，

医疗乏药。

采取魔术，

全无策略。

利用邪咒，

依然力弱。

密密拥抱，

反而寂寞。

接嘴亲唇——

亲唇最乐。

原载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语林》第一卷第三期

【注释】

[1]今通译伊拉斯谟，荷兰哲学家。

[2]今通译尼禄，古罗马暴君。

[3]今通译海伦，古希腊神话人物。

[4]今通译克里奥佩特拉，古埃及王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