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为什么要穿衣服？我们穿了衣服之后，为什么还要戴帽子，还要着鞋子？为什么要穿衣裤？

倘然为的是御寒，那末夏天穿了汗衫汗裤之后，为什么还要着短衫短裤，还要着长衫？岂不穿得太多，有些像御寒的样式么？倘然为的专是避暑，那么冬天为什么裸露？

世上有全年一丝不挂的人。我们称他们野蛮，称他们没有教化。但是他们也知道装扮。他们最喜装饰；他们文身（tattoo）。他们的文身，颜色真巧，花纹真妙，似乎不在我们的绸纱之下。但是他们终年不穿衣服。他们不怕冷么？他们不知热么？

“野蛮”人或者不知冷热，不明寒暑，然而文明人总能够辨别气候的了。为什么罗马大将恺撒（Caesar），在带领士兵远征的时候，不论天晴天雨，不论夏季冬季，总赤足而戴帽？又斯巴达国王阿稽西劳士（Agesilaus）所穿的衣服，终年不变——终年穿单薄之衣。这是什么缘故？斯巴达与罗马，是古代文化最高的国家，并且阿稽国王与恺撒大将当然算不得野蛮人。

讲到终年不变衣服，我有一个小小故事，可以插于此处：

多年，多年之前，法国巴黎城中有一个乞丐。他冬天所穿的衣服，单薄异常，与夏天的完全一样。别人着了皮大衣，戴了皮帽子，还说，“冷呀，冷呀！”他非独不怕冷，并且东奔西走，欢乐异常。有人问他道，“你穿的是夏天衣服，不怕冷么？”他答道，“先生，可不可以让我反问一句话？那人道“当然可以。你问好了。”乞丐道，“你的脸孔觉得冷不冷？你的头，你的足，你的全身，统统都遮起来了。你为什么不遮盖你的脸孔呀？”那人窘道，“我的脸孔，不觉得冷，何必遮呢？”乞丐道，“对拉，对拉！我的全身，都是脸孔；所以我穿了这些单薄衣服，还嫌太热。”

上面故事，似乎离题；其实不然。这个故事可以片面地证明衣服鞋帽的穿戴，不全御寒避暑。

然则我们穿衣，戴帽，着鞋，究竟为的是什么？为的是不是时尚？(www.daowen.com)

公历一九一四年以前——欧洲第一次大战未曾开始以前——我们遇到正式应酬的时候，一定要着礼服。在某年夏天的晚上，我曾经戴了礼帽，戴了硬领，穿了燕尾服，穿了漆皮靴，叫了一辆马车，亲身到南京路外滩汇中旅馆去赴某洋人盛大的宴会。当时没有冷气，只有电扇，真热呀！但是到会的一百多位男客，个个都穿这种服装。

第一次欧战完了之后，礼服改进了，或者退化了。晚上设宴的时候，男子虽然仍旧要礼服，但是上衣改制白色厚布，不用呢类。并且厅上有冷气；我们连坐一二小时，并不觉得十分窒息。到了现在，又不同了。我们在炎夏之时，非独不穿礼服，并且不着壳脱（Coat，上衣）。我们着了短脚裤，穿了香港衫，或趁电车或踏自转车，岂不便利么？我最近曾经短裤短衫地到华懋去赴过一个大会！所有仆欧（Boys），全不为难，很招呼我。倘然那晚我改穿正式礼服，恐怕他们反而要向我大笑。

依此推想，衣帽靴鞋的穿戴，为的大都是时尚。此不独见于今人；就是古人，也是如此。请阅下文：

（一）后汉时有位姓郭名林宗者，大家因为他品学兼优，所以都佩服他。一天，他在陈梁间步行，遇到一阵大雨。他头上所戴方巾的一角垫了（“垫”作“下落”解）。当时的人看见了，误为垫角巾乃学问道德的外表。以后大家故意折下一角，制成林宗巾。凡好时髦的人非戴此不可。

（二）孔夫子也很时髦。他穿了一件异常宽大的袍，来见哀公。哀公没有见过那种衣裳，有些不懂，所以问他道，“夫子之服，其儒服欤？”（先生的衣服，是不是儒教中人一定要穿的？）孔夫子答道，“丘少居鲁，衣逢掖衣”（“丘”，孔子自称。他幼小时在鲁国居住，所以穿大腋的袍。“掖”与“腋”同义）。（上文中的引语，均见《礼记》儒行篇）。孔夫子虽然明明白白说他的“逢掖之衣”，完全准照鲁国的旧制，我以为那一件袍的式样，一定是新发明的。哀公不是一个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哪里会发此种愚问呢？

时尚，也可以称风俗。讲到时尚，我还有证据。摩登女士们，初夏戴皮围巾，严冬穿单旗袍——她们的主旨，岂在避暑御寒？她们的主旨，定在出风头，定在学时髦。

原载一九四四年十月一日《文友》第三卷第十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