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二十岁后起，每年必读一、二部或三、四部名著——有国文的，有西文的；有文学的，有科学的。我去年读的是什么？我去年读的，还是古籍呢？还是新著呀？为的是消闲呢？还是用功呀？

这种问题，连我自己也不能作答。但是这篇文字，旨在检讨，我不得不再问自己；我去年读的是什么？

我在去年一年中，自己买的书，别人赠的书固然不少，但是读的书似乎一种都不全。家内诸人及同事诸君，看见我每日捧了书本，“手不忍释”地横读（西文书）竖读（中文书）；我读的到底是什么名著？

我的的确确每天捧书，每天读书——四十年来如一日。十多年来天天不离吾身的，是蒲留仙的《聊斋志异》。它是我最亲热的伴侣——妻子当然除外。遇到人声噪闹时，我读它；遇到心绪不宁时，我读它，遇到小病小痛时，我读它；遇到酒醉酩酊时，我读它。我已经读过十几遍了；我还要读。这样的读聊斋，至多是消遣，算不得读书。真正读书，非苦究，非用功不可。那末，我虽然以聊斋为伴，仍旧不是读书。

我天天看日报，常常读杂志。这算不得读书。我去年曾经读过柳雨生兄的《怀乡记》，纪果庵兄的《两都集》，周幼海君的《日本概观》，冯女士的《结婚十年》，张女士的《传奇》，徐一士君的《一士类稿》及《作家自选集》等等。倘然友人或者近人的新著算不得书，那末过去一年我没有读过一部全书。

我去年又重读《儒林外史》《三国演义》《西厢记》《红楼梦》。重读就是温习；可以算得读书么？温习不用若功，当然算不得读书。(www.daowen.com)

我去年用尽苦功，想要攻究的书，也有一种——就是《颜氏家训》。我从二月起到十一月底止，每日总翻开来看看，读一、二行或半叶，读了十个月，虽然有精美的刊本与完备的注释做我的帮忙，我依然一无所得。《颜氏家训》的句法虽然不怪，但是它的用字太僻（？），它的典故太多。在今年一年中，我希望把它仔仔细细地研究一番。

从今年起，我的希望多了，大了。我希望我的目光愈老愈明。我希望我每小时能阅小字书三十页——从前二十前我能阅二十页。我已经是六十岁的“老翁”了；不过我希望在七十以前，温习幼时所熟读的论孟，毛诗，及左氏传，温习中年所涉略的史汉三国——同时不遗漏当时人，同时同代人日新月异的创作。

最末，我还有一个较大的希望——我希望本刊阅者，人人康健，个个进步。

原载一九四五年四月一日《语林》第一卷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