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自二十四岁起即作日记，或久留，或被焚，或用西语，或为汉文，皆无刊刻行世之价值。兹承本刊编者之邀，不得已节录民国二十九年下半年者以为应答，望见之者勿笑我浅薄及不文也。）

民国廿九年六月一日。——今日为日光节约运动开始之日，商馆照行；函校工作改迟半小时，实则提早半小时也。九时（旧钟）寄苏州快信，邮局之印为“十”时，可知其钟点已改矣。

日光节约，西名Day Light Saving。“节约”二字直译，似不甚妥，倘改为“利用”，又不雅致。不知将来能有较美之名否。

银行学校，大概改拨钟点。汤有为律师谓法院之钟不改，未知确否。

晨十一时钮植滋君来谈，并赠余高鱼占横披一件，周梦坡对联一副，均下品也。

晚间无事，偶成一打油诗；无以名之，名曰《自叹自赞》：

馆中工作事，

莫非A B C，

家内消遣者，

古籍与新书。

六月三日。——“哔叽”二字，似系beige之译音。Beige法语，即serge也。某点某刻之“刻”字，似是quarter一字首半之译音，当再查考。苏州人之“笃”字，即“的”字之别读，“如乌鸡笃倪子”（龟之子）是也。“天无绝人之路”一语，隐与西谚God leads no man to a blindalley相合。两者皆近迷信，然多希望，含安慰，不妨信之。

今日在中国书店购获《虎口余生》（剧本），价十五元。此书余有抄本，木刊本罕见。

六月四日。——英人Nevile Henderson所著之《出使辱命记》（Failure of a Mission）已到申，《新闻报》及《申报》均翻译之，按日登载。《申报》译文，似较《新闻报》更确更切。余能读原本，愈觉明白有味。

七月二日。——次媳于昨晚产一女。余拟以“安”字名之，但尚未决；当待次儿归来时与之商酌。次儿赐民，已有两男，长名炳森，次名炳辉。今所生者，其第三孩也。大儿祉民有一男三女：炳堃，德圭，义圭，珊圭。

次媳昨晚所产之女，与余之次女洪姄同一生日。余有四女：慎姄，洪姄，全姄，全姄，福姄。慎，洪，全均已高中毕业，在大学肄业矣。福亦初小毕业将入高小。

余已五十六岁，虽不多病，然精神总不及十五年前之强。晚上不能读书；用功过度，则全夜失眠。再过十年，当然不能做定时定刻之工作。幸两儿各有正当职业，几能自立，可以不受余之照护也。内子性极和平，然亦似有失眠之情形。谚云，“人老珠黄不值钱”，信哉！袁树珊所批命书，称余“五十七岁辛巳，至六十岁甲申，化雨及时，春风入座，知新温故，应接不暇，……”未知确否。——将来余拟隐居西湖。

八月一日。——连日读西书，得以下诸事：

（一）瓦德（Watt）之发明，非有韦金声（Wilkinson）为之助不可。

（二）甘地十三岁即结婚。又印人婚礼严重，其所谓“七步”者，类似吾国旧时之三跪九叩首交拜礼也（见甘地自传）。

（三）西洋男子不愿结婚之正当理由，刁德仁之《伦敦》中言之极详，见二二一。(www.daowen.com)

（四）欲知实行禁娼前旧金山之丑史者，可阅Ashbury之The Barbary Coast。内有许许多多材料，皆可翻译而为小报之资。此书兼言“中国区”之故事，故华人尤不可不读。

九月十七日。——“老夫子”谓粤之精于赌者，注重三事：（一）冷，（二）等，（三）狠，即静待机会而后打赛也。今之交战国，有能等能狠而不能冷，亦有能冷能等而不能狠者，所以常常造成拉锯之状。倘有能实行冷等狠三事者，则战无不利矣。余以其说之奇妙也，故略记于此。

“老夫子”丁姓，少年苦学，精于古史，古文，书法，诗词，弈道等。年未五十发已斑白，故人皆尊称之为“老夫子”。七八两月间，“老夫子”家中有一年少美貌之“矛盾”（modern）女子常常出入其门。邻人疑其新纳一妾；探之雇婢也，名曰亚金。好事者借“老夫子”之口气，作一打油诗云：

我名目不识，

娇屋藏亚金。

白天谈欧战，

黄昏谱弈经。

此诗不知何人手笔。其中无轻薄语，亦无讥刺语，想非仇人所为。“娇屋”，夫人之屋也。

九月十八日。——余家藏之《夷门广牍》残本中，有《续易牙遗意》《王氏兰谱》及《集仙传》三种，为商务影印本所无。又夷门中之《修真演义》与《既济真经》两种，商务以其为道家采补之说，易使人伤性害命，影印时特意去之。

九月廿四日。——英界电车罢工，已有三日；公共汽车，今日继之。

九月廿五日。——今晨法界电车，公共汽车亦罢工。

九月廿七日。——今日粪夫罢工。

十月三日。——自一日起，路上满是水，几成河道。西摩路与康脑脱路之水，较去岁更高。余昨日未到馆。今日水稍退，但尚未尽。

十月十六日。——四时在育英中学演讲。校长沈溯明君，吴兴人，余幼时同学也，曾留学美洲，现任交大教授。晚间九福公司招待名流及报界，与余同席者，有唐世昌，周天籁等君。

十一月十八日。——本月一日夜母亲突然患病，医药无效，于十一日下午十一时四十分弃世，享年八十四岁。十四日下午二时，在安乐殡仪馆大殓，来吊者约四百人。

十二月廿日。——近来上海主张节约之人甚多，大公司有特订节约章程发与同人者。当此米珠薪桂之时，生活如此困难，热心人作此种提倡，当然有益于社会也。但节约一事，易说而难行。古人笔记中有节约者，兹录其文如后；

文子相鲁，妾不衣帛。晏子相齐，鹿裘不补。士大夫果能清心寡欲，躬行节俭——治国，则为一国之先；治家，则为一家之先；而人不化者，未之有也。然或有意矫饰，则如汉平津侯之脱粟布被，齐虞玩之一屐着二十年，梁到溉之冠履十年一易，人皆讥其不近情，甚或以诈目之。亦视乎其人所处之分位，与其心之真与伪而已矣。

原载一九四三年四月十五日《人间》第一卷创刊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