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上海，岂不是有许许多多所谓“大王”也者么？我们有了“糊壁大王”，还有“糨糊大王”；有了“排骨大王”，还有“冷面大王”；……将来一定会有“白米大王”“煤球大王”“裁缝大王”“包车大王”“大厦大王”……但是过去有个大王，叫作“版税大王”——恐怕大家都不知道罢。这个名称，有它的来源，请阅下述故事：

约民国十七、八年的时候，某某大学中有四、五位教授在预备室中闲谈。其中一位，口衔卷烟而忽然问道，“诸公知道中国的版税大王是哪一个？”发问者何人，已经忘了；姑且称他姓张罢。

其时有位坐立不定的丁教授答道：“我知道，我知道——不是严几道，定是林琴南。是不是？对不对？”

张教授道：“不对，不对！我所指的，是此刻的人，不是以前的人。严几道与林琴南，都属于过去，并且他们卖著作权（卖稿），不收版税。他们不是版税大王。就是著作等身的那——那——那个谢洪赉也不取版税，也是卖稿的。”

丁教授想了半天，迟迟疑疑地说道：“那末，是哪一个呢？是哪一个呢？是不是胡适之？是不是鲁迅？恐怕是林语堂。……”同时，坐在屋角的陈教授慢慢起立，正正经经地报告道：我去年——前两年——在美国出版的《独立周报》（Independent）上见过一段消息，称《英语模范读本》的编者周越然君，每年所得版税约美金五十万（？）元这个消息，一定确切可靠。那末，他当然是版税大王。”

这个故事，是我的朋友在最近讲给我听的。几位教授闲谈的时候，他也在场；不过他还没有认识我。他们赠我这个尊称，我理应感激。但是我真不敢当；我何尝是大王？让我在下面略谈我收获版税的实情：

我第一次取得版税，是民国七年秋季——数目不过二百多元。我狂奔，因为那时的米价便宜，家中人口又少；二百元可购米二十石，足够一年食粮。到了次年夏天，我因为有急用，想向公司预支版税七百元。我请邝耀西先生代说。他的回音是很客气，并且很公正。他说道：“我已经向某某先生商量过了，他说‘公司没预支版税的章程。倘然周君有急需，他可以向我自己借，不要抵押品，利息依照银行通率。还有一件事，请你对周君一说，版税不得作为正常收入，有时多些，一二百元，有时少些，二三十元。七百元不是小数。预支了这样一个数目，讲不定要两年三年，或者四年五年，才能偿还。利息怎样算呢？手续麻烦得很。你去劝他不要借钱。’——周君，你想怎样？我自己因为在施高塔路造屋，也缺少钱，否则我愿意帮助你。”

我道：“邝博士，我谢谢你。你代我说话，就是帮助我。借钱的事，让我另处想法罢。”次日 ，我向朋友借到六百元，拿家中所有珠饰的一部分以为抵押。

我的临时“难关”度过了，但是什么时候有清偿的能力呢？七百元既然不是小数，六百元是小数么？版税无恒固性，“不得作为正常收入”——他们是内行，他们的“教训”一定不会错的，我不应该把版税打在算盘上。我自言自语地自警道：“快快设法还债！不要等待版税！”

到了秋季——八月底 ——结账的时候，有个会计科的同事——也是我的同乡——一天下午，暗暗关照我道：“老乡，你这一期的版税，一共有七千余元。公司执政诸公不信有这样多 ，以为我们结数错误，叫我们细查。我们查了两天，毫无错误。公司又以为分馆有误 ，昨天已经打电报到各处去查问了。他们想必马上就有回电来。等到他们的回电全来了，我们照例应该重复审查。倘然分馆总馆都不错误，岂不是公司就要付你七千元么？”

我答道：“好了，好了！何必开玩笑？我也不相信有此大数。”同时，我的心动了，我的腿抖了。我有些立不定，坐不稳，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是乐是悲。不待他离去，我已经自想道“真的七千元么？那末，我发财了。七百元商借不到，七千元倒快来了。好，好！还债六百元，尚存六千几百元。六千几百元——是个大数目，大数目。”(www.daowen.com)

那晚回家，我的脚步很快很轻，望出去看见的房屋，所所都是大厦；在路上碰见的熟人，个个都是朋友。晚餐后在书室中闲走闲坐的时候，我默思道：“倘然每期是七千元，一年三期（当时商务分四月底、八月底、十二月底三期结算版税），岂不是两万余元么？倘然每年是两万元，倘然我能够‘分文’不用，都把它们储蓄起来，那末十年之后，我岂不是有二十多万现款么？等到那个时候，我应当辞职，回家乡，享清福，扮富翁。”

后来《模范读本》的销数“日增月盛”，我每年所得的版税，有不止二万元者。记得某一期（八月底结账），我共得一万七千数百元，这是最高纪录，你想大不大？当时的米价，每石约十元左右。一万七千元，可购白米一千七百石，合目下一万万七千万，数目还不大么？

在“一·二八”以前的七八年中，我每年总有好几次一万万以上的进款——虽然不是每期一万七千元；但是每年一万万二三千万元的次数也不少。照此新法计算，有如许版税的作者，当然是个大王。然而我不知道“急流勇退”——我不马上辞职，我不马上返乡，我不马上囤米。

我怎样呢？我买了一块小地皮，造了一所小楼房——凡为王者，理应有“土地”，有“宫室”是不是？我已经生了许多儿女——“人民”有了。我所缺者是“文化”，所以我购买古书，购买西书。土地也有了，宫室也有了，人民也有了，文化也有了——我的“国度”还不齐备么？我还不配做大王么？

我的命运坏得很——我为王的时期很短。“一·二八”事变，火神“革命”，把的宫室毁了，把我的文化毁了。土地虽然未毁，但因种种关系，早已让与“邻邦”。所存者只有人民，现在还天天吃这些从前未曾囤积的米！

笑话已经讲完了。让我将那部《模范读本》再提一提，以为本篇的结束。

《模范读本》，目下正在冬眠中，正在半死半活中。购买的人，间或有之，然而不多。版税呢？从前已经预付了，现在当然不能重给。所以，从前一期一万七千，可以算得大王，那末现在分文无着，当然是个小鬼。

最末，商务的版税，最高百分之五十，最低百分之（点）七五。“（点）七五”是半版税，一半卖稿，一半版税。我的版税，最初为百分之十，后改为百分之十五，后又改为百分之十。耳闻最近有人向商务收得百分之十的版税七十万元，算得大么？他是不是现在的版税大王？

原载一九四五年六月《风雨谈》第十九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