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茅两字,都是简称。茶是茶司,茅是茅司;前者亦名茶役,又名仆欧,后者亦名茅(毛)厕,又名便所。前者是人,后者是屋。
在过去的两年中,我已经写过三、四篇关于商馆(商务印书馆)的文字。不过茶司与茅司的掌故——其中有特异者——还没有提到。我现在将这两件事(一件是人,一件是屋)讲(写)给诸君共听(阅)——依表面看,固不重要,但照实际言,却极有趣。
一、茶 司
先说茶司:
一·二八前商馆闸北编译所中,所有茶役,十九是我的同乡——浙江湖州人。民四之春,我第一天一早到商馆去办事,在楼梯边就遇见一个讲南浔(镇名,离湖城约七十华里)话的茶役。我也讲湖州话;所以我们两人在彼此互视之下,觉得非常安慰舒适。他的名字叫作通宝。九时摇铃,开始办公之后,另外一个茶役送笔墨纸砚到我的桌上来。他也是一口南浔土白。他的身体较通宝长些,名字叫作阿毛。除此两人之外,另外还有关宝、连宝、幸宝、阿二等等,全是湖州南浔镇人。
我一方面在商编中翻译作文,一方自思自问道,“商馆的发起者,有青浦人、宁波人、上海人。……商馆是合资公司,有全国性。商馆不是湖州会馆,为什么要用这许多湖州茶房?”当时,我百思不得其解。后来我渐渐地才明白下面所述的一番“历史”:
商馆将开幕的时候,有一位姓许的会计,杭州原籍,他的夫人是南浔人。当时商馆供给饭 食;据说,第一个厨司名老阿二者,南浔人,是由许夫人介绍的。后来由老阿二(舅父)介绍通宝(外甥),再由通宝介绍阿毛等等。因此,商馆——尤其是商编——多的是湖州茶房。
湖州南浔镇人,到上海来当茶役的,除了后马路几爿客栈及几家绸庄之外,另外的机关中,几几乎没有他们的足迹;因为一方面他们家乡有田有地,有饭吃,有衣穿,有屋住,不肯到外面来受苦,另一方面他们天性诚实,不善交际,在非同乡的团体中服务,无不受同事的排挤。所以,由清末直至现在,湖州人来上海做茶房(茶役)者,总比宁波、海门、苏州、扬州等处的人少些。但一·二八前湖州茶房在商馆颇有信用。请看下面的故事:
湖州茶房,生性谨慎,不敢为非作恶——不敢偷盗。商务总店在闸北时,凡薪水比较大的职员,不给现款而付支票。各持票人必赴河南路总店领取。我们贪懒,每每差茶役出来代收。
一天中午,我们十几个人,统统把支票签了字,托阿毛取款。往常他总在散工之前归来。那一天,我们横等竖等,他竟不来。我们回家吃过夜饭之后,他还不来。于是,我们有点不放心了;我们转念道,“阿毛出毛病了。今天的总数不少呀!他马路上碰到强盗么?他自己取了钱逃走么?怎么?损失是一定的了。已经九点多了。……”
我们正在胡思乱想的时候,外面有人打门叫喊,“开门,开门!快点,快点!”仔细一听,是阿毛的口音。我们倒是一惊,同时我们想到,“这么急,钱真的被劫了。现在来报告。”他又大打大喊道,“开门呀!我是阿毛,送钱来。我忙得很,来迟了。我还要到别处去送信送钱哩。”
第二天早晨我们问他:“你为什么要这样急?今天交给我们岂不是一样的么?”他答道:“铜钿银子,决决不可隔夜;否则别人要疑心我跳驼子(借用)的。为人最要是信用。”
阿毛老了,但是他目下尚在商务服务——看守栈房。商馆湖籍茶役,我恐怕他是只存的一人。但其他茶役——安徽人、扬州人、海门人、……此刻在商馆者,个个都诚实可靠,勤于工作。商馆的茶役,从来没有出过毛病;他的运气真佳!
二、茅 司
继说茅司:
茅司就是毛厕,也就是便所。办事机关,人数在二十以上者,理应有相当的大便小便之处。否则,东“撒”一场尿,西“掷”一堆屎,成个什么样子?近来因为草纸高涨,贫民(?)无力进公厕,常在道旁“登坑”——尤其是我每天清晨必定经过的祁门路,尤其是大同路以南,康定路以北的祁门路。早晨在那条路上行走的人,不得不左左右右的向地上观看——随时留心。伦敦人喜欢养狗。马路上常有狗屎,行人亦非小心不可。但他们时时打扫,污浊的程度,不及早晨的祁门路那样高。的确,肚子不可饥饿;我们不能不饮不食。但是肚子大饱了,也不得不排泄。印度那位大名人甘地,知道这个道理。所以他从前带了许许多多男女同志到别处去做抗议运动的时候,每抵一地,第一件事不是砌灶,而是掘坑。
我离题了,让我回归本题——商馆的茅司。
商馆的便所,不论在宝山路,或者在河南路,虽不十分考究,但亦极合实用。它的便所,不是随便的,而是特建的。它大小便的设备,三十年前已采用最新式者(即放水的尿池,抽水的马桶)。
提到放水的尿池,我忽然想起一件故事:商编的职员,虽然大半皆为文学之士,但几位由内地来的老先生,对于新式器具的用法,有点不明白。他们在小便时旋开水管之后,往往忘记关闭。那当然是公司的损失。所以在某年某月某日,那位天性节约的主管,亲笔写了一个纸条,贴在接近开关的墙上。他的原辞,我忘记了;他的大意,好像是这样的:每次小便,只要放水少许,随即关紧。
便所中贴字条,倒是商馆常有的事。最近因为战时节约的关系,河南路三楼便所中时时的断水。庶务处就此在墙上贴一通告道:“此处厕所,因无自来水,诸君大便,请往二楼。同仁中的精于文学而生性好事者,看到之后,立即套唐人名句而制成一打油诗:“查得三楼上,自来水不流。仰该大便者,誓下一层楼。”
我在商务二十余年,见到的男女厕诗,倒是不少,但总不及上面那首五言诗的佳妙。从前闸北的茅司,每桶继分一小室,前面有百叶门。少数职工,佯装“出恭”,喜欢坐在那边阅报休息。另外还有许多小同仁,做助员的——那不同了。他们不阅报,不休息;他们关上了百叶门,在里面定制讥骂“上司”(主管人)的诗文。那些有时间性的作品太多了;他们难逃“小派”两字的批评。现在事隔多年,我几几乎一个字也记不得。
他们隔几天,或者每天这样的乱涂,过了一二月,岂不是门上壁上都满了么?真的,过了相当时间之后,坐在那里登坑的人,觉得五花八门,无奇不有。倘然偶尔看见了骂自己的话,那末确实难受——一定造成泌结症。(www.daowen.com)
不过我以为这种乱涂,这种举动,是胆小的表露。主管不公,当面同他理喻好了,何必在“碧浪湖里骂知县”(湖州土话,作“背后骂人”解)呢。他至多给你一个开除。“生了人头吃人饭”(也是湖州土语)。难道你想在一个机关中做(服务)一生一世么?
商务的两司,我已经讲得够了,可以停止了。不过我还有一个两司相关的故事,应该在此处一讲,以为本篇的结束。
商编下午散工的钟点,是五时(准)。多年前在闸北的时候,有一位姓“草”的同事,白天不勤于事。等到散班,看看自己的工作太少,设法补作,他躲在编译所中干,干,干——干到六句钟后还不肯跑。茶役见“先生”们不跑,依照规则,也不能跑;但是心恨之至。他们一早进门,东奔西走地八、九个小时,散工后一小时余,还不能关门归家。他们恨极了,他们真的恨极那位草先生了。
某日六时许,那位草先生在大忙特忙地补工干工之后,忽然奔入厕所中。茶房一见,机会到了。他(茶房)轻轻把边门一关,大门一锁,就此慢步回家。
那位先生“恭”毕之后,推推门推不开,叫叫门叫不应,直至晚间八时始“翻山过岭”地爬窗而出。草先生气极,次日早晨他一把拖住了昨天的茶房,问他(茶房)为什么关他(先生)在坑窖里。下面便是他们当时的对话:
(草)你为什么关我在坑窖里?
(茶)我没有。
(草)有的,你说谎!
(茶)我不说谎,真的没有。
(草)还说没有!昨天……
(茶)昨天什么时候——几点钟?
(草)昨天散工之后。
(茶)散工之后?五点一刻,此地一个人都没有了。我揩过地板,拂过桌子,……我关大门离开此处的时候,大约已经六点半了。哪里还有人?
(草)我还在此地,我不是人么?我是鬼么?
(茶)先生,你言重了。我真的没有看见你。
(草)我去登坑,你坐在那边,一定看见我的。
(茶)先生,请不要“硬吃我”(湖州话)。我真的不晓得,不晓你草先生在茅厕中。我看看没有人,当你已经去了。后来你怎样出来的呀?
(草)我爬窗出去的,……
(茶)啊呀!真对不起!
那个茶房是通宝。我在上文说他很老实,然而他有时也会开先生们的玩笑!
原载一九四五年二月十六日《申报月刊》(复刊)第三卷第二期,专栏标题为《商馆掌故》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