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未曾亲见苏曼殊以前,我已经听得他的大名了,并且知道他是个诗僧(能做诗的和尚)。他所做的诗,虽然不多,但皆美雅。下面一首——《花朝》——已足以见他的诗才:
江头青放柳千条,
知有东风送画桡。
但喜二分春色到,
百花生日是今朝。
他的散文,也极老到。下面引的,是他一九一二年的《华洋义赈会观》:
昨日午后三时,张园开华洋义赈会。衲往参观,红男绿女,极形踊跃。足征中外众善之慈祥,衲当为苍生重复顶礼,以谢善男善女之隆情盛意也。惟有一事,所见吾女国民,多有奇特装束,殊自得意,以为如此则文明矣。衲敬语诸女同胞,此后勿徒效高乳细腰之俗,当以“静女嫁德不嫁容”之语为镜台格言则可耳。
他确然是一个僧人,确然做过和尚。柳亚子在《曼殊新传》中说道:“年十二,遂为沙门。始从慧龙寺主持赞初大师披鬀(普替,俗作剃)于广州长寿寺,法名博经,号曰曼殊。旋入博罗,坐关三月。诣雷峰海云寺,具足三坛大戒。嗣受曹洞衣钵,任知藏于南楼古刹。”
我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不服僧服,他穿西装;完完全全是个留学生。我没有看见过他作诗,也没有听见过他念佛。我认识他的那一年,他三十岁(民国二年,即公历一九一三年),早已习过美术,攻过政治,学过陆军,做过教师,写过文章,当过主笔……他非独精于汉文,他的西文也很好——能写,能译。他从九岁起就学习欧洲文字。他的《潮音自序》,全用英文,甚为“出色”。他的译诗,有巴伦[1](Byron)的,有戈德[2](Goethe)的,有薛立[3](Shelley)的,均属上等文字,尤其是巴伦的《哀希腊篇》。我开始认识他的时候,他已经成名了——上面的那许多工作,他已经做过了。
我开始认识他的情形是这样的:
那是民国二年(公历一九一三年)阴历正月,地点是安徽省城安庆。我因为受了高等学校之聘,正月初七日即由吴兴(湖州)动身到上海,再由上海搭轮赴安庆。我去得太早,高校尚未开学,所以先在应溥泉兄家中小住几天。我搬进高校的第二天,教务主任郑君来了,与郑君同船来的,有化学教员沈君及苏曼殊和尚。郑君是我老同学的弟弟。他早岁赴美游学,虽然没有和我见过,但一经应君介绍,立成“至交”。沈君是我二十四、五岁常常见面的朋友,无须他人介绍。“和尚”我全不认识。沈君和我见面后,即告我道:“周先生,与我们同来的,有一个和尚。你知道么?”我答道:“我知道的,溥泉太太已经对我讲过了。他在哪里?我们去拜望他,好不好?”沈君道:“你不必去。让我喊他出来。”他马上提高声音,大喊“和尚,和尚,到此地来!”
我听见右边一室中有人答应道:“来了,我来了。”遂即走出一位西装少年。他的面目有点像广东人,也有点像日本人——他不像和尚。沈君对我道:“他就是和尚,曼殊大师。”他又招呼曼殊道:“这里有位周君。你来,你来,来见见面。让我来做介绍。”
我们握手,我们各道姓名。曼殊的声音颇沉重。他讲官话,略带些广调。我们五个人——郑君,应君,苏君,沈君及我——谈谈笑笑,坐坐立立,不知不觉地已经过了两三个钟点,天将夜了。沈君忽然发起吃馆子,并且主张“荷兰待”(Dutch treat)(荷兰待是聚餐,派公分,自吃自,各人平均分派的意思)。当然大家都赞成。我记得我那晚尽醉而归,所付的费不过银元一枚。
在半途中——没有到酒馆以前——我暗暗问沈君道:“我们去吃馆子,和尚怎样?要不要另备素菜?”他道:“你不要管。等一等自会知道。”到了馆子之后,我们点的都是荤菜,和尚一声不响。郑君又要了一个甜菜,说:“这是专为和尚的。”后来菜来了,非鱼即肉,还有虾绒海参。我们动筷,和尚也动筷,我们用匙,和尚也用匙——我们吃的,他都不忌。不过他不喜饮酒,并且他的食量不大。餐毕归来的时候,沈君顺便买了一包蜜枣。我问他道:“吃得这样饱,你还怕夜间腹饥么?”他道:“不是的,我夜间哪里会饥?这包蜜枣是买去送给和尚吃的。他最喜吃的,非酒非菜,而是蜜枣。有一次,他穷极了,腰无半文,他无法可想,只得把金牙齿拔下来,抵押了钱,买蜜枣吃。不要笑,不要笑!这是事实,我不说谎。”
自从那晚聚餐之后,我们几几乎每晚聚餐。单独请客的时候也有,然而不多。某晚回校的时候,我也顺便买了一包大蜜枣送给和尚。他喜极了,说道:“周君,你要我绘画,我真的不行。不过无论如何,这几天我总要试一试。”我想他一定没有试,因为他没有送画给我。他的画清秀万分,但传世极稀。他的书法,亦极工整,与已故报人戈公振的相差不远。
我们夜间宴饮,日间教授——玩耍的时候玩耍,正经的时候正经,深受学生的欢迎,外界的称扬。我们以“名士”自居,别人也以此相待。不过我们中的和尚,未免太懒,太不肯用力。第一,教务主任派功课的时候,他再三声明他的西文不良,不能担任高级。高等学校没有低级西文班。三年二年的学生,他不愿教,连一年的新生也不愿教。文学修辞,他不愿教,连简易作文也不愿教。教务主任大笑而问道:“和尚,那末你愿意教补习班么?他们没有读过西文。今年开始学习字母,每日一小时。你愿意教么?大材小用么?”他道:“我很愿意,最好也没有了,我喜欢教爱皮细(字母)。”(www.daowen.com)
第二,开课的那一天,茶役引领他到课室中去——我亲眼见他拿了书本“慢吞慢吐”地下楼。不久——约半小时后——他又垂头丧气地回上楼来。我问道:“和尚,钟还没有打,为什么就回来了?”他道:“我已经教过他们五六遍——这二十六个字母。他们还记不清楚。我一个人念来念去就是这几个字母,真难为情,只好回来。”
次日苏曼殊教授(和尚)因病请假。第三第四天,又因病请假。到了第五天,他不请假。茶役打过铃后,见他不到,特地跑到房间里去请他,大喊“苏先生,钟点到了,请去上课。”他盖了被,睡在床上,一声不响。茶役见他真的病了,赶快奔到楼下去报告。那时我没有功课,在楼下走廊中闲荡,听到这个消息,马上赶上楼来看他。我推进门去,他的头刚巧从被中伸出来。我问道:“和尚,怎样又病了?昨晚,今晨都是好好的。”他举起手来摇了几摇,轻轻问我道:“茶房——茶房去了没有?”我答道:“去了,早已去了。”他道:“好,好,我起来了。”
他爬起身来,整整衣服——他睡下去的时候连皮鞋都没有脱去——然后对我说道:“我不生病,我依旧好好的。今晚我们依旧可以聚餐。我怕去上课。已经请过三天假了,再去请假,岂不难以为情?周君,明天摇铃的时候,我仍旧要这样的。倘然茶房碰见你,叫他不要到房间里来。拜托,拜托!”
据此,足见曼殊脾气的特异,但他生平尚有更古怪之事,简述如下:
他寄居在南京路第一行台(旅馆名)的时候,每晚必叫堂差(招妓),且不止一人。他所叫的,都是长三(书寓)——她们的名字,我忘记了。堂差到了之后,他喊菜喊酒,请她们吃。他自己因为有胃病,不陪她们。等到她们吃完之时,他已经上床了。倘然他还没有睡着,她们非静坐恭陪不可,见他入睡,她们可以立时离去。和尚的堂差,多数是苏籍,并且美貌,但他对于她们,无不恭恭敬敬——从不动手动脚,从不碰她们半根毫毛。据我所知,曼殊没有破过色戒。
他与我在安庆共事,恐怕不过一个月罢。他离开安庆,即至盛泽,又赴苏州,与郑沈两君合编《汉英辞典》。是年冬往日本。
三十一、二两岁,他在日本。三十三岁(民国五年,即公历一九一六年),他又来中国。三十五岁阳历五月二日,卒于广慈医院。曼殊生于民国纪元前二十八年(即公历一八八四年),始名宗之助,后改玄瑛,字子谷,小字三郎。他的“祖先”是日本人,祖父忠郎,父宗郎,母河合氏。他的《文学因缘》是译本,我在未认识他以前,已经读过。他的《梵文典》我没有见过。他的《断鸿零雁记》是我所最喜读的书——这是一本含自述性的小说。
曼殊的友人,都是名士闻人。让我来略举几位:章太炎,陈去病,柳亚子,杨性恂,包天笑,汤国顿,陈仲甫(独秀),居觉生,章行严,赵伯先,刘季平,刘申叔,蒋介石,陈英士,陈果夫,沈燕谋,朱少屏,高天梅,张溥泉,叶楚伧,郑桐荪,程演生,邵元沖,刘半农……。讲曼殊逸事的书,有陈果夫的《曼殊大师轶事》,陆灵素的《曼殊上人轶事》,张卓身的《曼殊上人轶事》,程演生《曼殊轶事》。
最末,我有过一件对不起曼殊的事情,至今万分抱歉。他在逝世的前半年,交给我手稿本两厚册,叫我为他印行或者售稿。我翻阅好多天,见里面都是译文,并且与《文学因缘》大半雷同。我无力代印,我不敢兜售。所以我趁便交还给他。我不知道他半年后就要死的。这两本亲笔写成的诗稿,何等宝贵!我不该马上交还,我理应迟迟送去。我应该为他保存。这两册稿本不知哪里去了?想已散失了!
原载一九四五年三月十日《杂志》第十四卷第六期
【注释】
[1]今通译乔治·戈登·拜伦,英国诗人。
[2]今通译约翰·沃尔夫冈·冯·歌德,德国思想家、诗人、作家、科学家。
[3]今通译王白西·比希·雪莱,英国诗人、小说家、哲学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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