理论教育 追忆先师严几道,文史杂录,师德风采与传世之宝

追忆先师严几道,文史杂录,师德风采与传世之宝

时间:2023-08-07 理论教育 版权反馈
【摘要】:先生讳复,字幼陵,晚号几道,早岁留学英伦,习海军,归国后,与吴汝伦为友,研求经史,嗜古文辞。民国四、五年后,我与先师的当面接触,虽然完全无有,但是背面的接触,至今不绝。手杖之色不一,有黑的,有黄的;先师的手杖是黄的。手杖又有弯柄的与不弯柄的,先师的手杖是不弯柄的。普通手杖,不镶金银,先师的手杖是镶金的,并且附以宝石的。先师的书,适应其时。

追忆先师严几道,文史杂录,师德风采与传世之宝

在他以前,制造局已经翻译了许许多多西洋书;在他之后,各书肆也曾翻译过许许多多西洋书。但是他的译著,读起来好像是创作,总觉得容易懂些。他的文字,并不浅显——他不写白话。他好用古典,又喜制造新名;例如,“拓都”(total),“么慝”(unit)等(现已收入《辞源》)。关于翻译西书,他虽然不一定能够“绝后”,但他实已做到“空前”。他的译著所以这样盛行,所以取得当时读者无限的钦佩,都因为他实行“信,达,雅”主义的缘故。

上文所指的他,就是严几道先生,福建侯官人。先生讳复,字幼陵,晚号几道,早岁留学英伦,习海军,归国后,与吴汝伦为友,研求经史,嗜古文辞。书法半真半草,宛然“争坐位”(颜体)。他的译著,甚称于世者,有《天演论》《原富》《群学肄言》《穆勒名学》《群己权界论》《社会通诠》,……我想我不先讲他的书,我先讲他与我的关系。

他与我的关系——师生的关系——开始于清光绪三十三年(公历一九〇七年)。先此我已经读过他的书,不过没有见过他的面。那一年,他是吴淞复旦公学的校长,我是吴淞复旦公学的学生。校长与学生讲话,无非训词。学生与校长讲话,应用呈文。校长与学生,绝无接触的机会。不过我们——先师与我两人——有过这种机会。那年春夏之交,我们湖州城内,发生一件闹学罢课大案。我是教师,不过我是主动者之一。倘然下学期我还想在本城任事,那末我一定得不到好面子,一定站不住,一定站不稳。所以,我决定在暑假中到上海来投考学校,以求取较高之知识。我先拟投考南洋公学,后来拿简章一看,知道我的数学不及格,就此作罢。

我改“考”复旦,居然以第一名入选。我是秀才,国文作文不成问题。我的英语作文,也不成问题,因为我已经受过“来路货”金元国人严格的训练。普通理化,普通代数,尚能敷衍。最成问题的,是生理学。主试者,张汝楫医师,一口好英国话。他的题目并不难——都是“试将什么,什么作一定义”。但在我真难,真正困难!叫我怎能下定义?我没有读过生理学!好在我手头有本高林氏字典。我暗暗打开来一查,自撰几个定义。卷子交上去的时候,张医师马上打开来看,即对我说道:“好,好。”据说,我的考入复旦,不是因为生理学,也不是因为国文算学。我的考入复旦,实在是因为我的翻译。那天的翻译题目,是校长亲自出的。其中有“嫠妇”之名,除我之外,大皆都不知道是什么意思,所以有不完卷者,有交白卷者。校长阅卷时,只见我一本完全卷子。他在卷面写了“翻译妥当,英文极佳”八个大字。这是后来学长兄章凤阶告诉我的话。

我的翻译,校长亲自批阅——当然算得接触,不过是背面的,非当面的。

当面的接触,我们也有。开学约一星期之后,我们看见一个通告云,“明日下午一时,校长莅临致训,届时全体学生应在大厅静候”(原文已忘,此是大意)。

我吃过午餐之后,不敢乱跑,不敢回房,就静静的在厅上坐候。一点左右,警笛(火车)大鸣,三分钟后,庶务员某姓满头大汗,狂奔而入,说道:“到了,来了,校长来了。进厅时,请大家起立,临走时,也请起立。”

我们坐在凳上,回顾头去远远地望。不久,他(校长)果然走进大门来了。他有小须,他持手杖。他快步而入,后面跟了好几个人——有的是职员,有的是仆从。他走进大厅的时候,我们赶快站立。他很客气,伸出了并且放平了左手,向地上按而又按——就是叫我们坐下的意思。他自己及其他的人,全不停留,他们向前进,进,进——到后面的“客室”中去。

我们或坐或立,或默谈,或张望,等了好久好久之后,经过相当时间之后,庶务员又来报告道:“校长今天不讲话,就要走了。”

一瞬眼间,他出来了——依旧携手杖,依旧有人跟,依旧用手向地上按而又按。我们当然起立欢送。

在那一日间——不,在那一日的一百分钟左右——我们师生两人,岂不是有两次的接触,两次的见面么?后来——约民国四、五年(?)间,我和先师还有接触,我曾经到他家里去求过他的亲笔信。他的住处,似乎很近北火车站,详细的路名里名——荒唐得很——我已经忘了。我求他写信,为的是什么,我也记不起来——更荒唐了!不久,他即北上,我们因之全无接触。

民国四、五年后,我与先师的当面接触,虽然完全无有,但是背面的接触,至今不绝。我性喜读他的著作,常常拿他的译文与原本对照。——到了现在,还是如此。“他的译著,甚称于世者,有(一)《天演论》,(二)《原富》,(三)《群学肄言》,(四)《穆勒名学》,(五)《群己权界论》,(六)《社会通诠》……”等等,我在上文已经提过了。这些书,除了《穆勒名学》之外,我都读过。这些书的优劣,我不敢谈。我是学生,他是先生。学生批评先生,等于学生攻击先生,岂不卑鄙么?但是我想我可以说些故事,讲它们出版时受全体学术界钦佩的故事。

不,不,我在讲故事之前,还要简述一件实事。我要描写他的手杖。

手杖之色不一,有黑的,有黄的;先师的手杖是黄的。手杖之质亦不一,有藤的,有木的,先师的手杖是木的。手杖又有弯柄的与不弯柄的,先师的手杖是不弯柄的。普通手杖,不镶金银,先师的手杖是镶金的,并且附以宝石的。我在他家中,用手偷偷提了两提——轻而坚,不知是何木料,何处出产。他出门时提了那根手杖,真是“神气”,他圆圆的脸,微微的须,缎袍缎褂,瓜帽便鞋,加以随从者数人——虽然是个候补道台,但比实缺更加大方。

手杖讲毕,继言译著:(www.daowen.com)

《天演论》是他的处女作。最初出版者,是大型本,由吴芝瑛(女士)手书上石。那时正是清末新学将兴,知识饥荒之际。此书一出,最顽固的蒙师,也谈起“弱肉强食”来了,也讲起“适者生存”来了。我有个同乡,出入无不以此书自随。他亲口对我说道:“我已经念过五十余遍。我能背诵全书,一字不漏。”我没有试验他,不过阅众可以明白当时此书的流行力,及文化界的诚意钦佩。

《原富》的分量,比较《天演论》大得多,但是它的文字,比较容易些。吾国素贫,且无工业,——清末尤甚。所以当时试官出的策题,不外理财、工业两门。先师的书,适应其时。靠它取得功名的人,指不胜屈。某科某省解元,一字不改地抄袭了一二千字。浙江某科举人,也有类似的行为。我们不能怪试官无目力,我们只能称严氏文章好。

《群学肄言》通论一般科学,比较难懂。因此,它的读者没有前两种那样多。同时,进学堂者进学堂,想革命者去革命——人总要求饭吃,谋职业,科举已废,何必在家里潜心研究“文章”呢?

《穆勒名学》,我没有仔细对过,先师似乎未曾全译。这本书所得的读者,恐怕最少罢。

《群己权界论》的读者也不多,但是它的功劳真不小。当时许多人,以为自由是无限制的。他们常常说:“这是我的自由(例如道旁便溺)。你哪里可以干涉我?”其实,你有自由,我也有自由,你我的自由,是相互牵制的。这一类人的误会,《群己权界论》打破了不少。

《社会通诠》那本小册子,复旦曾经做过教科书。原著的文字,哪里及得到译本的文字来?我们对于原作,越读越多恶感,我们对于译本,越读越多好感。我们逐字逐句地比较,觉得严氏实在是一位翻译高手。但是我们在课堂中故意地瞎话道:“他(指校长)收了我们的学费,还要译出书来骗我们的钱。可恶啊,可恶!”

上面六种,不是先师的全体名著。他还有哩,不过因为本刊篇幅有限,我不讲了。我将讲他一种不出名的,传世极稀的译本,以为结束。

诸位,你们曾经看见过或者听见过《支那教案论》么?先师也有译本。原著者英人宓克,出版者南洋公学译书院,原书成于清光绪十八年(公历一八九二年)。“时长江教案蜂起,作者盖深忧夫民教不和,终必延祸两国,而又悯西人之来华传教者,胶执成见,罕知变通,徒是己而非人,绝不为解嫌释怨之计,故作是书以讽之。书凡四篇:首发端,次政治,次教事,终调辑。”大旨谓教案之起,皆因教士之处置失当,至于助以兵力,坚以盟约,尤足动吾人仇耻之念。著者之言,真能洞见症结!现在英美教士绝迹中华,条约全体取消,我们已经忘记从前的困苦了。这本书倒是一种记录,将来复印严先生全集的出版家,似乎可以收入,改题《严译名著十种》。

先师严先生一生中,曾经两次受冤枉。第一次是在拳乱之时。从前北方人称他“汉奸”。他们以为联军之所以先能够攻入天津,因为他受了五十万元的贿赂,发令开城投降的。是否确实,全无证据。不过我以为此事是不可能的。乱世重武,一个文弱书生,哪里敢独吞五十万元?哪里会有人听他发的令?

第二次是在洪宪时代。大家知道他是“六君子”之一。所谓“六君子”者,就是杨度,刘师培,孙毓筠,严复,李燮和,胡瑛等人。《中国近百年史》中有这样一段记载:

(民国)四年八月,公府顾问美人古德诺,有一“共和不适于中国”之论,遂为一般野心家所借口,杨度,刘师培有《君宪救国论》《君宪论》之撰著,与孙毓筠,严复,李燮和,胡瑛等,发起筹会,时称为筹安六君子,通电各省,请派遣代表,来京参加讨论。……

据此,先师一定是个“君子”。但他是受愚的。我家有本小册子,详述洪宪的情形,“君子”的被迫。可惜那书不在手头,否则倒可引用几节在此,以明真相。据我所知,先师不是诚意的“六君子”,他是多年的“瘾君子”。他喜吸鸦片,并且烟瘾不小。

原载一九四五年八月十日《杂志》第十五卷第五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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