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眉叔（建忠），可以算得清末一个有才有学的人了。但是他命运不佳，虽然做得小官（候补道），却遭受大骂。骂得他最猛烈的是李慈铭，在其《越缦堂日记》中云：

吴淞招商局之鬻于米夷也，合肥误信匪人马建忠之言，私取米夷银五十六万。建忠素事英夷领事威妥马为父，与李凤苞、唐廷枢等，皆世所谓汉奸也。（见光绪十年八月初八日 ）

上文中“米夷”指美国人，“英夷”指英国人，皆轻视语。“威妥马”^[1]，即Thomas Wade，由翻译员渐渐升级为公使，亦十九世纪的一位奇人，著有西人用之汉英字汇。合肥，即李鸿章。当中法战争将要爆发的时候，马眉叔适任招商局总办，恐怕开战后，法人把招商局船捕去做战利品，所以采用假抵押法子，挂美国国旗，不是真正卖给他们（详见马相伯口述的《一日一谈》第十九节），李慈铭倒是错怪了他。不过李氏对于眉叔，总无好感，其在日记的另一页上云：

马建忠者，市井无赖，与夷厮交结，张树声等皆倚任之。前年朝鲜之役，树声听建忠言，执大院君，于是朝鲜遂为互市通商之国。中外和约皆与中国并列，时崇绮为盛京将军，疏争之。黄侍郎体芳屡疏请诛。今朝事愈亟，合肥疏谓东事非建忠不能办，而米国公使亦言招商局售卖事须建忠还，盖皆恐朝廷治建忠罪也。祭酒盛昱请革职羁管，学士延茂请立正典刑，皆不报，而街市传言将杀马建忠，菜市口之佣贩皆收摊以待行刑，——此直道之在人心者也。（见光绪十年十月二十六日）

当时一般北京人都恨他，都要他死，倒是一片爱国的热心。不过执大院君一事，绝非他的主张，或者是他传达消息罢了。后来王闿运在《湘绮楼日记》中，及翁同龢在《翁文恭日记》中，也提及马眉叔，但皆称他有才。兹引两记中所言者如下：

（一）《湘绮楼日记》光绪十五年二月二十五日。——“马建忠，黄通政所谓汉奸者，曾为郭曾随员，美秀而文，自言奔走之材，未见凶恶。”

（二）《翁文恭日记》光绪二十三年六月二日。——“候补道马建忠，号眉叔，来见。前十年人争欲杀，要是俊才，所举严复等皆通西法者。”

翁记称他“俊才”，称他能“保举……通西法者”——当是公正话。王记称他“美秀而文”，我很相信，因为我虽然没有见过眉叔先生，却见过他的哥哥相伯先生（即百岁老人）。亲兄弟总归相像的呀！

相伯眉叔两先生的面貌，想必相像，但是他们的文字则不相似。相伯先生在《一日一谈》（三十八）云：“眉叔的文重气势，尚声调。我则反之，专以意义经纬。君看我的致知浅说序，可不是吗？”但我以为眉叔先生的文章，非独容易读，并且容易懂，兹随便举一百数十字以为例子：

……既应政治试毕，然后应文词科。六月底试第一场，期二日。第一日以拉丁文拟古罗马皇贺大将提督征服犹太诏，又以法文译埃及希腊水战腊丁歌章。次日，考问舆图及希腊、腊丁与法国著名诗文，兼问各国史学。复得宗师优奖，谓愿法人之与考者，如忠斯可矣。一时在堂听者，不下数百人，咸鼓掌称善，而巴黎新闻纸传扬殆遍，谓日本、波斯、土尔基人负笈巴黎者，固有考取格致秀才及律例举人，而东土之人，独未有考取文词秀才者，有之则自忠始也。……(www.daowen.com)

上引者，见《记言》卷二《上李伯相言出洋工课书》。眉叔先生著作不多，除《记言》四卷，《记行》六卷外，尚有《马氏文通》十卷。

《马氏文通》中间略有误处——此为创作所不能免。民国二十一年杨树达君作刊误十卷（由商务出版），好极，好极！不过卷一第八页有一个例子，就是The　standed　man，太差了，将来再版时，不可不改。

眉叔先生精于行书。余曾得其致招商局总办郑陶斋一函，兹将原函影印在本刊发表，并录其文字如后：

陶斋先生大人阁下：别后久稽鱼雁，入春敬想　起居万福为念。招商局得有老成如　公者，必能整顿，亦宫保（越案：宫保即盛宣怀）念旧之盛意也。粤路覆呈（已闻刊报），想已寓目。此中情形，公素持正，当能见谅耳，不尽。此请　台安！弟建忠顿首（十九）

又及：晤同乡诸公及谭干兄各位，乞详陈一切。

眉叔先生，丹徒（南徐）人，生于道光二十四年（一八四四年），卒于光绪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梁启超在《适可斋记言记行》序文中，极赞其才，谓：“使向者而用其言，宁有今日？使今日而用其言，宁有将来？”

原载一九四二年十一月一日《古今》第十期

【注释】

[1]今通译托马斯·威妥玛，英国外交家、汉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