戈夫曼研究了众多美国城镇,其研究及相关引述中也提到了其他文化中的诸多城镇。从研究所及的城镇来看,最基本的规约是自此被戈夫曼及其他社会学家称为“礼貌性忽视”(civil inattention )的行为。这是一种保持个人所需的社交及物理距离的策略,拿捏得当的社交距离是在拥挤的城市中舒适生活的要素之一。
想想你的邻里关系,你和他们有多远的物理距离?你想要保持多大的社交距离?再想想你去剧院或乘坐公共交通工具时如何选择座位。在狭小的物理和社交空间中,我们需要留下些许想象空间。关于这一点,最早对城市生活进行阐释的简·雅各布斯(Jane Jacobs)说得非常到位:“某种程度的接触或许有些用处,或许能让人愉悦,但你不会想让人摸你的头发。对方也不想。”
礼貌性忽视是我们预期之中的事,是我们完全无须多想就会接受的事。它像齿轮间的润滑油一样,有了它,一切都进展得顺畅无比,没有摩擦,没有麻烦,不浪费一分一秒。
戈夫曼在观察陌生人之间如何做到礼貌性忽视时发现,当两个陌生人在公共场所相向而行时,在还有一段距离的地方,两人会互看一眼,距离拉近后则会避开对方的眼睛,继而擦肩而过。这种小动作完成了两件事:视觉行为模式确认对方在共享空间中的存在;随后避开对方的视线则表明,每个人都无意冒犯对方,既不想威胁到对方,也不希望对方威胁到自己。既没有戒备,也不存在冒犯,这种彼此忽视显然文明有礼。
因此,在那些需要礼貌性忽视的社区中,你会观察到约定俗成的语言和动作规范,人们因此得以避免互相冒犯。无论具体的示意方式如何,它通常包含以合宜的方式微微一瞥,以此向对方表明看到了对方,既不必有社交性的互动,也不会有两眼直盯着对方的感觉。我们是要表明一个事实,即双方短暂共享同一个空间,但又保持彼此的距离,不必有任何互动。我们在用身体行动表明自己没有恶意,也不愿冒犯对方。我们在表明自己既不是在搞推销,也不是想讨要什么东西,既不是要搭讪,也不是要骚扰对方,我们不会构成任何威胁。
相对而言,在某些文化中,人们会采取非常手段,避免一切互动。一位朋友曾向我解释说,在丹麦,人们通常会几乎不惜任何代价以避免与陌生人互动。乘公交或火车时,坐在里侧的人宁可故意坐过站也不想跟邻座说话来让他们挪动位置。人们还会通过故意挪动包或身体这样的动作来暗示对方让路。所有这一切都只是为了避免说出“劳驾”两字。
有人告诉过我多伦多也与之相似(不过加拿大其他地方不是这样)。甚至连眼神接触都要避免。一个跟我聊过天的人告诉我:“多伦多的陌生人之间,只有在必要时才会说上几句(或只是嘀咕几声),并且大家心知肚明,这对每个人来说都是个麻烦。乘车的时候,‘劳驾’两个字只有在不得已时才说出口。”还有一位多伦多当地人对我说,这座城市“大肆鼓吹的‘邻里’关系可能会引起分歧。我们椰菜镇这地方怪胎多的是,有时买东西得和柜员说几句话都会让我有些烦躁。我觉得就因为这一点,我才是‘正宗的’,也就是说‘典型的’多伦多人”。
一位在美国生活多年的英国女士说:“和英国人说话时,我发现一件有趣的事:因为我变得更像(我眼里的那种)美国人了,所以愿意跟完全陌生的人说上几句话。我发现,实际上很多英国人对这种事反应相当好,比美国人反应要好,差不多是这样,或许是因为太出乎意料了。但在英格兰有一个好处,就是当你说到一件事时,大家都清楚,你接下来并不是要跟他们聊天了,所以没必要焦虑。”(www.daowen.com)
从埃及来的人告诉我,埃及人往往会对陌生人感到好奇,他们非常开放,很愿意跟陌生人聊天,去了解陌生人。一位埃及朋友对我说,她认为跟陌生人交流实际上有额外的好处,因为陌生人给人新奇感,会讲些新鲜事。
我们共享的公共空间并不总是像戈夫曼所描绘的那样让人感觉良好,礼貌性忽视可能需要比微微一瞥更大幅度的示意动作。伊莱贾·安德森1990年出版的《都市生存》一书讲述了某城市社区,该社区被从中间一分为二,黑人与白人分居社区两侧。书中详细描述了致意与忽视的习惯如何贯穿这个极具潜在威胁的地区。在安德森研究的这一地区,黑人之间以及种族之间的互动都会让人感受到这种潜在的威胁。例如,除了凝视这一信号外,安德森还观察到了一种更为复杂的行为模式,在某些地方的某些时间段,人们会走到马路对面以避免和对方族群的人直接在人行道相遇,这样既可以显示出自己没有恶意,也可以避免受到潜在的伤害,最大限度地缓解紧张气氛,减少恐惧情绪。
忽视可能只是最基本的一种行为模式,此外还有各种合理的、可容忍的日常打扰,有时甚至是一段让人愉快的经历。戈夫曼列出了其中一些。你什么时候觉得必须得拦下路上的陌生人?你可能会叫住掉落东西的某人,或是向被你挡了路的人道歉。总有一些请求是无法礼貌回绝的,比如问路或者问时间,不过,你还是可以彻底避免眼神接触,如此一来,就没人会向你求助了。人们在出于正当理由而行为稍微欠妥时,一般自己会有所察觉,也能预料到自己善意的主动表态会被对方接受。明白自己很真诚,愿意提供帮助,至少不怀任何恶意。
当我们待在一个地方不走开,互动无法自然而然地结束时,会发生什么?在美国的很多地方,当人们坐在咖啡馆里、公园长椅上、野餐区里、海滩上,在看球赛、泡夜店或是欣赏露天音乐会时,同样会对自己附近的人视而不见,因为在这些地方,有时人们想要做的就是不循规蹈矩。有些人希望在和他人距离很近或做着相似的事情时保持私密感。这种拥有私密感的错觉意味着他们可以舒舒服服地做自己的事情。在这些情况下,人们可能会拒绝互相打招呼,这或许是因为在共享一处空间时,如果有了眼神接触或开始说话,两人就很难保持彼此之间的界线了。相比之下,我采访过的一位女士表示,在奥地利西部和瑞士,当有人走进咖啡馆或任何有明确入口的公共场所时,每个人都会打招呼,当有人离开时,每个人都会说再见。因为在一进一出之间,人们想要的东西很明确,那就是你不要搅扰我的事情。这听上去很温馨很热情,我喜欢这种感觉,但当她告诉我这一切时,我能想到的只是它一时能消解掉多少烦恼。
在公园、咖啡馆、剧院、音乐会这类地方,礼貌性忽视也等于否认这段共同经历。有时候,这会损失惨重。集体经历是一种超然的体验,影响深远,历史上每一种文化都会有精心设计安排的集体经历,从戏剧到宗教活动,再到篮球比赛,等等。我不是说每次去听音乐会或是在人山人海的公园里野餐时你都得一反常态与陌生人交流并为此深受感动,但你或许可以考虑对此持开放的心态。
当两个人在人行道上相遇或是不同的群体共享一处公共空间,而彼此又没有共同的公共场合社会行为准则时,又会发生什么?在电影院里,观众群体构成了一个临时的社群,能明显看出,人们对准则的期待千差万别且可能互相冲突。在电影院里,公开提倡的是大家保持安静,集中注意力。电影院的片头预告会特别指出观影守则:手机静音或关闭,说话轻声低语。这种规约的遵守程度随影院所处的文化社区、影片类型、观众平均年龄的不同而变化,甚至一天之中不同的时间段都有很大差异(深夜影片的要求更为宽松)。出现惊悚或搞笑的场景时,即便是恪守影院规矩的人也可能会打破保持安静的规约,发出尖叫声或笑声,在这种必不可少的时刻,分享自己强烈的情绪,然后迅速收敛起来。这种规约越来越少见,而越来越普遍的情况是,人们在观影时处于一个临时的社群中,拥有一致的集体经历,不必保持安静,不必全神贯注于影片,即便这是影院的规定。在某些临时的社群中,发微博对影片进行评论是观影乐趣的一部分。总体来说,黑人观众及各族裔的年轻观众与成年白人观众对观影环境的预期是不同的。社会阶层也会影响这种预期,这一点与肤色无关。影院里的这一切都有其历史背景。在影院里观众要保持安静并礼貌性地忽视他人,这种规矩始于全国性连锁影院的出现。地方性的影院往往非常喧闹,与此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全国性连锁影院可以凭借其竞争优势,即一点点诱惑力加上现场观影对观众的高文化预期,通过不言自明的规约和影院的引导员,将这种要求强加于观众。
当人们共享一处公共空间,而他们对公共行为的文化预期存在差异,并且各自的预期会有意无意地违背对方文化的基本社会规约时,就会出现语言甚至肢体上的冲突。在任何不以黑人为主体的公共场所中,黑人都有可能被盯着看,被找麻烦,无论他们的着装和行为如何,都会被视为一种威胁。白人在穿过黑人住宅区时,也会被盯着看,被找麻烦。如果邻居家有孩子或是身处富裕街区,那么吵闹的青少年可能会被警察找上门,这种情况视种族而定,对他们来说可能极其危险。以上任何一种情形都可能升级为武斗。因此,明白当地的规矩可能与你自己的规矩不同,并且弄清楚当地的规矩到底是什么,有多大变通的余地,是非常重要的。安德森将他所谓的街头礼仪与街头智慧区分开来。前者是一套明确的规则,可口耳相传。后者则是经验之谈,可以让一个人对陌生人和不熟悉的场合视情况做出解读。
免责声明:以上内容源自网络,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原创版权请告知,我们将尽快删除相关内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