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秧歌小戏中,经由文本与表演层面的处理,绝大多数从经典文本中移植挪用而来的人物形象(尤其是女性形象) ,都被乡村百姓“拉回”了身边,更易理解,更“接地气”,鲜明粗直的剧目呈现,却更易于乡村公共话语空间的打开。与之相比,定州秧歌《白蛇传》恐怕是个特例。它典雅的文本特征在定州秧歌中可谓特立独行,甚至被追为正源;然而,早在20世纪30年代定州秧歌最繁盛的时候,在王宝钏、佘太君、祝英台、阎婆惜等人物经由鲜明朴实的舞台呈现而活跃于乡民们街谈巷议中的同时,秧歌“白蛇”却早早丧失了活性,“会唱的人已竟没有几个了”。
定州秧歌《白蛇传》分为《出山》《上坟》《收青》《舟遇》《盗库》《订盟》《避吴》《夜语》《捉道》《端阳节》《求草雄黄山》《疗惊》《再访》《楼诱》《金山寺》《断桥》《腹婚》《炼塔》《塔叙》《拜塔》20折,每一折都有回目标题,且文辞雅丽,尤以《夜语》一折为最,仅援引此折头尾为证:
白蛇上: (引)帘波春锁,好景易纷情。(诗)金屋小篆烟霞轻,闲往香阶观月明。明月照耀花间露,好似娥眉雪积冰。奴家自与许郎迁居之后,业为市隐,亦足幽奇。问皇桥之遗迹,良人雅慕百鸾。效举案之齐眉,贱妾能师孟女。彼唱我随,式歌且舞。可谓及琴瑟之欢,遂于飞之愿矣。但是,记得别我道兄,下山以来,自临安到此,经历了多少风波,转瞬间不觉又是夏初天气,红尘中日子,过得真个好疾也! (唱)斜倚栏干暗思情,闲步香阶观月明,金鸡玉兔来往过,渐积时日月积成。月分四季为一岁,暗催光阴不久停。我自从出山整六载,相别我八拜同道兄,久入凡尘未回洞,不知何日归山中。……
白蛇尾声:重重履迹在莓苔,月会深情借艳开;
许仙接:酒面浮花应是喜,奇风含笑向楼台。
此折有引子,有尾声,唱念穿插安排井然,颇有文采,亦能用典,虽有文字牵强之处(如下划线几处) ,但就地方小戏而言,其风格的特立独行是毋庸讳言的。而且,在叙事一向朴实直接的定州秧歌中,居然有了这么一折赏月抒怀、无关剧情的文绉绉的闲笔,也着实奇怪。因此有人把此剧的作者归到了定州秧歌传说中的“戏祖”苏东坡身上,认为这是定州秧歌的“前身”——不同于“现在一般秧歌多淫词浪调”的文雅“苏秧歌”——的濒危遗存,当地老百姓也多乐于相信此说。
“白蛇”故事在我国民间流传已久,以宋话本为源头,有八百多年的历史,也连接起一长串的文本流变发展链条:明人《清平山堂话本》选辑《西湖三塔记》话本,明冯梦龙《警世通言》所辑《白娘子永镇雷峰塔》话本,明万历年间进入戏曲的传奇本(已佚的陈六龙《雷峰塔》传奇) ,清雍乾年间黄图珌看山阁刻本、梨园旧钞本(相传为昆丑陈嘉言父女演出本)与方成培水竹居本三种《雷峰塔》传奇,此外还有清代陈遇乾《义妖传》弹词和各种《白蛇宝卷》。宋明的文本中,白蛇形象还多有着女妖色诱的负面色彩,法海地位不突出,悲剧性不强,要到梨园旧钞本为白蛇“洗白”,方成培本添加了今人所熟悉的《端阳》《求草》《水斗》《断桥》《合钵》等核心段落,如今最深入人心的白蛇故事才逐渐获得“完形”。本书无意考察《白蛇传》故事的演变轨迹,相关研究已有丰硕成果,亦不必笔者赘言。但我们至少可以由此粗粗判定,以定州秧歌《白蛇传》的故事规模、情节构成和人物设定,其形成必定是有清以来之事,这个“成果”,宋代的苏东坡是无力去“抢”的。
在《定县秧歌选》的绪论中,关于这一问题也有着前后矛盾的表述,一方面与“苏秧歌”传说相呼应——“据老人说,从前的秧歌比较现在的文雅,自前清以来,秧歌的腔调、辞句和表演日趋于粗俗淫荡”;另一方面又说“至于《薛金莲骂城》《关王庙》《坐楼杀惜》《庄周扇坟》《白蛇传》这五出是本着大戏重编的秧歌”。而后一个表述,应当是更接近于真相的。事实上,只要对比清代方成培的《雷峰塔》传奇,我们就不难发现定州秧歌的《白蛇传》不仅在出目结构上是其缩减本,在具体的文章内容上也几乎是前者的照搬。我们不妨也抽出《雷峰塔》传奇的第十三出《夜话》之头尾,比照前引之秧歌《夜语》部分,便不难分判,而前引段落中那些牵强难解的文字,也得到了实为“方本”之讹误的合理解释:
【越调引子·霜蕉叶】【霜天晓角】(旦上)帘波窗琐,桂影纷纷堕。【金蕉叶】是事芳心可可,恁无端临风感多。(www.daowen.com)
【调笑令】罗袖,罗袖,又值清和时候。金猊小篆烟轻,闲望空阶月明。明月,明月,好似峨眉积雪。奴家自与许郎迁居之后,聊为市隐,亦足幽栖。问皋桥之遗迹,良人雅慕伯鸾;效举案之齐眉,贱妾能师孟女。彼唱我随,式歌且舞,可谓极琴瑟之欢,遂于飞之愿矣。但是记得别我道兄下山,自临安到此,经历多少风波,转瞬间不觉又是夏初天气,红尘中日子,真过得好疾也呵! (行介)
【过曲·小桃红】亲裁团扇试宫罗,又一番新妆裹也,落尽残红,茂草成窠,(倚栏望月介)乌兔疾如梭。俺这里浸空庭滉金波,他那里洞门边云深锁也,自别了同道哥哥,旧山中光景竟如何?
……
【尾声】(旦)文书针线都休课,(生)照解语娇花一朵。(合)更同看清影团圞枕上过。
(旦)重重履迹在莓苔(李频) ,月会深情借艳开(陆龟蒙)。
(生)酒面浮花应是喜(白居易) ,倚风含笑向楼台(秦韬玉)。
定州秧歌《白蛇传》对于清人传奇的文本挪用情形,再次佐证了秧歌戏等繁盛于清末民初的地方小戏与明清以来昆曲传奇以及其他剧种资源之间广泛存在的影响承继关系。应当说,相比其他更多剧目仅限于题材与大体结构的参用,有清以来《白蛇传》民间文本的丰富,使得定州秧歌对这一题材的移植、重编也有具本可依,因此呈现出了与其他口传心授剧目不一样的典雅文本面貌。这也让我们可以判定,在定州秧歌早期的民间传承中,还有着一条虽然不具有代表性,但是仍切实存在的文字文本传承的脉络。传承的细节虽已难探究,但我们至少可以从这个例子中,对定州秧歌这样一个乡村地方小戏所具有的丰富多元面相,获得更深的认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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