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前所述,乡村庙集是女性回娘家,或与姐妹聚会的重要公共交际时刻。《搬不倒请客》《借髢髢》等剧,不是哥哥接妹子回乡逛庙,就是娘家捎信叫外嫁媳妇回去上庙。这一场合对女性如此重要,以至于看重脸面的贫家女子们无论如何低声下气也要借讨些时兴装饰打扮自己(《借髢髢》) ,恶婆婆为了赶会竟会暂停休媳大事(《小姑贤》) ,就是虐待继女、心里刻薄着“十七八的大姑娘卖什么风烟”的后妈,碍于邻里乡间“待说不叫你去赶庙,你说后老婆子待你太不贤”的公论风评,也只得“嘱托玉兰把衣换,换上衣裳上香烟”(《刘玉兰上庙》)。定州秧歌与庙集,本就因酬神娱乐而紧密相关,之所以“尤为妇女户外不易多得的娱乐”,就是因为“演唱秧歌的村庄的住户大半借此机会请他们外村的女亲戚,特别是姑奶奶、外孙、外孙女等人,来村里家中住几天,款待她们。因此演唱秧歌也是给与亲戚来往的一个机会”。并且,随着各村镇经济实力的相对增强,演秧歌还成了“起集”“抢集”“夺集”的有力手段(指为吸引人们和商贩来本村参加集会繁荣商贸,大演秧歌以作笼络) ,即便在农耕为主,商业不那么发达的定州农村,人们(尤其是妇女)也多经不起看戏和串亲戚的双重诱惑,或主动或被动地走进了锣鼓歌声中的公共空间。
本书第一章第二节中曾讨论过,在特别的庙集场合如观音诞、奶奶诞、老母诞以及过年等节庆之日,村中女性还会有老母会等结社活动,虽然活动内容多为松散的祭拜、聊天、聚餐、斗牌等,但却规定了“会头”,轮流坐庄,成为女性抱团取暖,扩展空间和权利的“飞地”。即便在今天民俗土壤已出现流失的乡村,也有很多新型教会团体(如天主教团体) ,仍然是以女性为中心结成“神亲”教友网络,这类现象也已经引起了很多注意,本书不再赘述。要特别指出的,是旧式乡村女性成员之间社交的一个惯例,即同龄交际,或曰姐妹交际。阎云翔曾指出:“串门子多半发生在同性同龄人之间”,“无论是在自己家里还是别人家里,村民们通过串门子的方式在同性同龄朋友中找到自己的空间。”这点对于女性自然更为重要。而且,因为“中国传统住宅中一个重要的特征是于内部在空间上将两性分隔开来,把妇女隔绝在宅子深处”,这一对妇女的禁锢,从另一方面,对“保证她们的尊严与某种程度上的自由和安全都有重要作用”,同时也制造了一个“令严峻的男权制度在这个地方有所松动”的私密空间,这为日常性的姐妹交际提供了客观可能,并成为其最主要的发生场所。
同性、同龄,是被允许、鼓励进入女性个人私密空间进行交际的重要条件,这在定州秧歌中也有不少反映。例如《借当》中的闺姐听到院外敲门,有一段对于心中忐忑之情的自陈:“一行里走着心中想,二老爹娘把亲串。临走时嘱托孩儿把门守,他若是落道梆子(即流氓——引者)把门叫,想着开门顶天难。她若是十七八的大姑娘把我找,一把手拉她到绣帘里,再不然后花园里把花观。”《赵美容吊孝》中,美容因与卢嫂为同性同龄姐妹好友,不仅可随时探望,而且还敢弄出女扮男装调戏的恶作剧,足见关系之亲密;卢嫂不明就里,以为遇到上门调戏差点寻死,也反衬出这一私密空间对于异性强大的抗拒,既是社会性的规约,也早已内化为女性自身的廉耻观。此外,在《小姑贤》一剧中,没事找事的婆母娘数落贤德媳妇的借口,也是“实指望我娶个好媳妇,想不到你入了门子就要当家。要当家为娘也不闹,你不该又串门子数板凳。串门子串到你二大妈家里,你狠那狠的咒骂俺家……”可见,虽然是同性,但是跨辈的串门交际,也往往会落下搬弄口舌、对长辈不敬的话柄,被视为不贤。
《小姑贤》:吴淑改饰李氏(青衣)(定州市文联提供)
在定州秧歌中,家人以外,年轻女性间的日常交际主要体现为闺中姐妹的友谊,也就是今天所说的“闺蜜”。具体而言,在秧歌中又突出表现为两种情形。一是富户中小姐与丫鬟的闺中主仆之谊。莺莺与红娘、杜丽娘与小春香、黛玉与紫鹃……寂寞绣户中小姐与丫鬟形影不离乃至无话不说、心心相印的亲密,历来是小说戏曲中常见的暖色。在定州秧歌里,这种亲密无间的表达,更多时候不是以丫鬟慧如紫鹃红娘般的体贴呈现的,而是体现为一种极为强烈的反衬,端庄与活泼、一静对一动,丫鬟的泼辣乃至村俗,简直与大户人家格格不入,以《杨二舍化缘》为例:
梅香:上在花墙满心喜,闲来无事拿虱子。大虱子拿了九千六,小虱子拿了一手心。用手一挤高声骂,骂一声虱子蠢物东西。吃了我的肉穿了我的衣,你不该在眼眉里下虮子……(www.daowen.com)
梅香:惊动花墙小丫鬟……你要走来赶快走,若不我丫鬟骂你几声。莫非是你亲娘死得早,你爹娶妻我应承。将我娶到你家下,你得叫娘把母称。叫声道童儿近前来罢,近前来好吃吃你娘的大妈妈。
待等知道墙下化缘的小道人就是自家小姐未来相公,梅香马上转口“好炕以上睡好人,一头儿睡的咱姑娘,一头儿睡的小老道儿,过了三年并二载,她给你产生一个小老道儿”,“别说姑娘她看你好,小丫鬟也爱你七八分。你跟我丫鬟勾勾手,王八羔子不贴你万两黄金”。在题材相近的《杨富禄投亲》中,首先见到杨富禄的丫鬟,也诱唆着杨富禄许了自己个二品夫人,当小姐月英出语“你也不羞,你也不臊”时,她倒振振有词道:“哎哟!你看姑娘呀,你那么大姑娘,人家那么大小伙子,你跟人家说说笑笑的,你就不羞你就不臊?”并且还要东施效颦地浑身踅摸臭鞋子裹脚扎腰带留给杨富禄作为信物。这样一些活泼俏皮、满嘴荤话,甚至带有色情挑逗意味的女性形象,是秧歌戏中特别受欢迎的喜剧人物。她们最能代表着秧歌的狂欢、释放精神,从某个角度说,她们与端庄文雅的小姐,既是反衬,又是互补,她们宛若自带翻译和显形功能的镜子,通透透明堂堂照出了她的主人心中深层的欲望,直勾勾敞亮亮说出了其想说而不好说的话。小姐和丫鬟合在一起,才是乡村小戏相关剧目中作为主人公的女性由内到外的完整表达与塑造。
《杨富禄投亲》:宋文川所饰丫鬟春花(定州市文联提供)
不过,乡村百姓对于大户女眷的舞台演绎,仍是因袭与想象的成分居多,他们更为熟悉亲切的还是农家小户的“闺蜜”交际。例如《借当》中既为对门友邻、又是未来姑嫂的闺姐、俊姐,她们的相好、结拜就很有代表性。《定县秧歌选》的编者曾观察到“小姑对于嫂子普遍都不大好,所以小姑同嫂子好就算贤惠”,这一方面使得《小姑贤》题材成为诸多地方小戏中的经典,同时也催生了在过门成为正式家人之前,“本是不出阁的闺女先学着拜,为的是到久后娶过门去不为难”(闺姐语)的现象,如果说这是精明的年轻女子们出于自我保护目的而制定的规避风险的危机预案,也不为过。
而在中老年女性的“串门”交际中,现实性的顾虑又更加深了一重,那就是贫富地位的区分。《借髢髢》中的张四姐因丈夫贪赌家计萧条,为了上庙妆扮美观,到有着深宅大院描金柜的富户李四姐家串门借头饰,两人虽平日常有借送往还,嘴上也说得热络,可话里却酸溜溜地夹枪带刺,此番借物也困难重重,最后难免靠一跪求讨。《借女吊孝》一剧,叙述媒人弄巧瞒哄促张王两家结亲,张家老太太过世,请未婚媳妇王家女去吊孝,王家女极丑,怕婚事泡汤,遂借租户刘家女儿代替吊孝。王家对待租户刘氏,是“你家贫穷借房儿住,俺家没要过赁房铜,或是米柴或是钱,常常借贷我应承”,平日相处和睦,有着几十年的交情。但是这并不等于两家的关系是平等的。借女吊孝本是件“礼不通”的荒唐事,刘氏听女儿怒气冲冲说完,也是登时“气炸肺”,大骂提出动议的王家夫人邢氏是“养汉精”,本想上门“打骂不留情”,然而一转念想到“自幼儿咱借人家的房子住,咱家借取人家供应,人家有这么点小事求着咱,无论如何也该应承”,便反过来劝说女儿应承下来。毫无疑问,借女之事自然不是“这么点小事”,连王家邢氏都觉得无论于情于理是件令人“胆战心惊”、讨打讨骂的“大事”,然而最终竟得以成行,归根结底,还是在于两家贫富地位的落差。也正是这件荒唐事的成行,让我们在表面的恩情之下,看到了由物质基础所决定的无意识的优越感和自卑心,以及两者之间不可逾越的鸿沟与隔膜。考察定州秧歌中的姐妹之谊,将视线从纯情少忧的少年延伸到琐事烦扰、忙于生计的中年,我们自会发现其中深意。日常和睦勤走动的邢氏与刘氏两位母亲,纵然“自幼儿就是咱姐妹俩好”,最终也难逃笼罩着成年闰土与鲁家少爷的那片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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