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德辉
真的是别开生面!作为一位卓有成就的地方史专家,卞伯泽先生多年来贯穿经史、驰骋古今,殚精竭虑于凿奇钩玄、彰往察来,已编撰出版了十余部地方史著作。其间,见缝插针有感而发地偶尔以诗抒怀,竟然也集腋成裘,集纳为诗集《梦幻名城十万家》面世,这充分展示了他在史学业绩之外的文学才气,出其不意地令人耳目一新。
《梦幻名城十万家》以清朗畅亮的风格,在诗词的百花园中独领风骚。卞伯泽先生致力于地方史的曲直绳墨,无暇研精覃思比排声韵。他的诗作不拘常法,不为物役,不尚雕凿,只率性而为,任情而行,意必己出。而以独创精神挥洒而成之作,却自然流畅,显见着本色真谛。
《尚书》素称《书经》,是儒家尊崇的“五经”之一,它是中国现存最早的关于上古典章文献的汇编。在《尚书·尧典》中,石破天惊地提出了揭示诗歌本质特征的命题:“诗言志”。换句话说,能准确地“言志”的诗,便是好诗。但志必须“真”,那么“志”指的是什么呢?志就是心意、志向、怀抱、思想感情。因而,“诗言志”指明了诗歌的本质在于表述真实的心意,明示真实的志向,舒展真实的怀抱,抒发真实的思想感情。而卞伯泽先生的诗作,正是“诗言志”这一著名论断的充分体现。《梦幻名城十万家》中的作品,无一不是作者真情实意的真切写照。
言其真志,诗作自有境界,自成高格,自见工丽。清代诗论家邬启祚在他的《耕云别墅诗话》中议论说:“古人为诗皆发于情之不能自已,故情真语挚,不求工而自工;后人无病呻吟,刻意求工,而不知满纸浮词,时露矫揉痕迹,是之谓弄巧反拙。”这就是说,诗人应该十分诚实,真正抒写自己的真挚感情,才能使诗作“不求工而自工”,创作出优美动人的艺术形象,否则,难免会“弄巧反拙”。卞伯泽的诗作也是如此,由于真,显见了工。如《大美名城》之三:
名城尚在幽梦中,南山隐隐孤灯红。
飞檐挑起晨曦月,木杵敲响寺庙钟。
庭院深深花有影,小巷寂寂香无踪。
古韵已随夜色逝,曙光正染翠屏松。
多么优美的一幅古城晨光图!这里的物象都是真实的,南山、飞檐、晨曦月、寺庙钟、庭院、院花、小巷、翠屏松,在诗人高逸的意绪中,这一切有机融会,构成了清新的意境,将古城的美提升得何等的飘逸。而诗中更是显见了作者对故里名城真切的爱,有了真情,才写成真诗,方“言”尽真“志”。
言其真志,诗作必能自然天成,本色而质朴地表现出主观感情与客观事物的本来面目。清代书法家、诗论家何绍基在《与汪菊士论诗》中说得好:“诗无佳句,则馨逸之致不出;然务求佳句,尚非诗之正路。诗以意为主,韵为辅。句之佳者,乃时至气化,自然流出;若勉强求之,则往往有椎凿痕迹。”诗以自然妙者为上。诗论家们认为,在诗歌创作过程中,诗人首先应该“发乎自然”,也就是说,诗人在写作时必须任情率真,即目所见,信口而发。既不能勉强做作,也不能无病呻吟,而应让诗歌与自身如同“风行水上”那样“无意乎相求,不期而相遇”,直至做到让“诗来寻我”,而不能强迫自己“有意作诗”。卞伯泽先生的诗作也正是这样,他任情率真,有感而发,不拘绳墨,笔下诗章却总见自然清纯。如《月夜》:
月明深山静,花香农舍幽。
山鸟梦境里,清泉独自流。
精确凝练的20个字,非常自然地将山乡农舍的月夜景状逼真地呈现出来。由于“月明”,深山更显出了朗然的沉“静”;平凡的农舍,因有了“花香”而平添了几许清“幽”;鸟儿栖息在山野宁谧的“梦境”里;清泉叮叮咚咚地“独自流”淌,静中有动地给清凉的月夜注入了勃勃生机。完全是真地、真境、真物的写照。这诗化了的客观物态,无不蕴含着作者对自然、对山乡深深的爱。足见其“志”弥真。
言其真志,诗作方可趋于形神兼备,创造出动人的艺术形象。明代学者胡应麟的《诗薮》中有言:“诗与文体迥不类,文尚典实,诗贵清空;诗主风神,文先理道”,指出了诗歌注重的是风骨和形神。清代学者王夫之在《姜斋诗话》中将诗歌形神的获得表述得更具体:“含情而能达,会景而生心,体物而得神,则自有灵通之句,参化工之妙。若但于句求巧,则性情先为外荡,生意索然矣。”可见,形神兼备是诗歌艺术形象创造所追求的目标和打动读者的关键所在。这实际上是要求艺术形象做到具体性与概括性、独特性与典型性的完美统一,通过有限的笔墨反映丰富广阔的社会生活。卞伯泽先生的许多诗作,在创造艺术形象上,虽不是刻意去捕获,却自发地实现了形神兼备。如《古驿道上马锅头》:
横跨骏马体生风,银扣成排衣多重。
惊醒多少村姑梦,驮铃声声震山峰。
铜马古道上马锅头的精神风貌,生动地跃然纸上,呼之欲出!诗词不像小说那样要塑造出人物的具体形象,却必须像小说一样,写出人的仪态精神。这首诗并没有细腻地描绘马锅头的面貌及外形,但从“横跨骏马体生风”的动态姿影上,人们便清晰地窥见到了一个豪雄的英武汉子,他身着多重“银扣成排”的外衣,洒脱地驱赶着马队驰骋在古驿道上。为了表现人的神,作者在这里还借助了其他物事。那摇荡于寂静山岭间的驮铃声慑人心魄,惊醒了“村姑梦”,这是村姑熟悉并且期待的声音啊!也许是多次的往复接触,村姑早已倾心于堂堂男子汉的赶马哥哥,他获得了女孩的芳心,径直走进了村姑的相思梦里。马锅头正直、勇敢、干练的品格,便神溢形中,微妙地突出为形神兼备的动人的艺术形象。“真志”在这里被“言”成为一个美丽的故事。
言其真志,诗作自能多有寄托,情思隽永,发人深省。清代词论家周济在他的《介存斋论词杂著》中忠恳地提示道:“初学词求空,空则灵气往来。既成格调求实,实则精力弥满。初学词求有寄托……无寄托则指事类情,仁者见仁,知者见知。”那么,“寄托”是什么呢?简言之,其特点就是“兴发于此而义归于彼”,或者说“言在于此,而意寄于彼”。寄托,是表达作品思想内容的重要手法,要求诗有寄托,也就是要求作品必须蕴含一定的现实内容。寄托之所以受诗家重视,还因为它能发挥诗的艺术特点,更能感染读者。但作诗时绝不能硬把某个概念“强入诗中”,所寓意的必须是作者的真情实感,是“由衷之言”的自然流露,它与生动的艺术形象紧密地结合,浑然一体。作者写景咏物,必须达情寄意,“即性灵,即寄托”,虽不是有意为寄托,而“寄托”已存在于诗中。卞伯泽的诗作也是如此,由于他率性而为,任情而行,意必己出,所以,他并未有意为寄托,而其作却多有寄托,且多见于结句。例如:
古韵已随夜色逝,曙光正染翠屏松。(《梦幻名城》之三)
寄托了怀古之思,却看到了未来的光明。
十里新路千顷浪,一轮明月万家灯。(《名城之夜》)
寄托了对名城不断更新、愈益辉煌的期盼。
襟带两江水环抱,江山巍巍代代人。(《东川府城》)
寄托了赞颂名城地灵人杰的自豪之情,代有传人是其殷切希望。
半夜东风忽吹过,一树银花耀眼明。(《初春》)
寄托了爱春惜春之情,蕴含着对美好的新生活的向往。
暮雨朝烟成底事,空留故宅话短长。(《禄氏故居》)
寄托了物是人非的感慨,隐喻着社会发展规律无法抗拒的哲理。
花褪残红春无语,惟有墙外水自流。(《春夜四合院》)(www.daowen.com)
寄托了时不我待、东风暗换年华、岁月消逝有痕的感叹。
春寒料峭踏雪时,黉宫深处寻梅踪。(《文庙》)
寄托了崇尚古国文明,寻求传统文化根脉的情思。
浩浩王道初入地,留得青山送夕阳。(《汛塘》)
寄托了对“改土归流”王道一统的肯定,抒发出抚今追昔的幽情。
诗书传家耕读处,一脉香火古今传。(《戴氏一族》)
寄托了对耕读传家农耕文明的高度赞许,希望这一脉文明得以传承。
人间多少兴衰事,江水一泓逐古今。(《金沙江岸有感》)
寄托了古往今来世事无常的感悟,暗含遵循客观规律之意。
这样的例子俯拾即是,举不胜举。卞伯泽先生的诗作之所以多有寄托,是由于他注重平时的修养,能认真观察、体验生活,熟悉物态,体察物理,同时加强艺术手法的锻炼。经过长期的酝酿、积累,待到有所感触,就能借物达情,并且能“冥发妄中”,无意为“寄托”而有“寄托”,从而达到“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的境界。“真志”清空地“言”在其中。
言其真志,诗作便多有诗味,意味无穷,令人经久难忘。关于诗味,近代诗论家钱振锽在他的《谪星说诗》中说得好:“味新为上,意新次之,句新次下,字新为下。道理长,志趣深,然后有味。”他将“诗味”奉列在立意、造句、炼字之上,并指出了营构诗味的途径。诗歌必须具有美感,给人以咀嚼不尽的美的享受,这就是诗味。诗歌作品的诗味,来自真实性与艺术性高度完美统一的艺术形象。古代的诗论家们,都强调诗歌要具有激动人心的美感力量,能产生缠绵幽柔的美感效果,才是诗歌的最高境界。卞伯泽先生的诗作,由于饱含着丰盈的思想感情,并能准确地描绘事物、塑造形象,所以总都具有浓郁的诗味。且看《东岳草山四吟》:
一
云生脚底袖生风,飘飘欲仙绛云红。
入夜伸手可摘星,横跨弯月任西东。
二
云起南疆本为家,横亘乌蒙山峦斜。
腹送金沙入杨子,顶立仙阙摘云霞。
三
山南淫雨山北阳,岭东炙热岭西凉。
闲云飘忽离天近,水自横流花自芳。
四
野卉无语花自芳,山泉自出自流淌。
白云自来又自去,小草自生又自长。
这四首吟诵东岳草山的七言古体诗,比较全面地描绘了这座大山的自然景状,写出了山之高、山之远、山之奇、山之美。而每一首诗都几乎全是“以景语为情语”,即景即情,因而总见其诗味盎然。第一首写山之高。登临山巅,自觉“云生脚底”“飘飘欲仙”“伸手可摘星”,东岳草山之高显见在这些动人的艺术形象之中。而甚至可以“横跨弯月任西东”,浪漫主义的夸张,是神来之笔,异峰突起地平添了无穷的诗味。第二首写山之远。耸立南疆的东岳草山,源远自乌蒙山系,且是乌蒙之巅,它俯视百里,远送金沙江汇入滚滚长江。而这一切都不是平铺直叙,而是以优美的诗家语吟出。最后以临极顶仙宫伸手“摘云霞”的想象,展示出一个似虚似实的美丽形象,给人留下无限的遐想,诗味逸荡。第三首写山之奇。飘忽不定的风云,瞬息万变的气候,使得仅是一箭之遥的山南、山北阴阳迥异,同为一体的岭东、岭西凉热殊别,确乎显见了大山的奇特。而在如此纷纭的天地中,居然闲云悠悠、山溪畅流、野花芬芳,这些美丽的物象,使东岳草山更显得独具个性,奇幻而又奇秀。于是,浓浓的诗味不寻自出。第四首写山之美。此山的雄美,前三首其实已从不同的角度作过描述,而这一首所袒示出的美却不同凡响,这里展现的是野性的美、自然的美、原生态的美。适应自身的天然状态,这里的一切都顺其自然。“野卉”默默无语,自由自在地绽放芬芳的花朵;“山泉”毫无拘束,涌出地底任性奔流;“白云”悠然飘飞,行无定踪地在天空随风来去;“小草”以它的嫩色柔香装点春天,自生自长出天然的青翠。而这一系列物景的生机涌动,全都归于自然天成,自芳、自出、自流、自来、自去、自生、自长,“自”字一贯到底,将这里原生态的美渲染得浓烈而透彻,而诗味则洋洋洒洒地浸淫始终。四首诗都景真、情真、志真、味真,以至美不胜收。
《梦幻名城十万家》中的诗作,还有不少艺术特色,诸如善用比兴、巧构情景、长于炼字、多有含蓄等。但作为一部诗集,能见其在言其真志的基础上,作品有境界、有本色、有形神、有寄托、有诗味,这足以表明总体上的成功,而其他的手法技巧其实都已囊括其间,不提也罢。
总之,《梦幻名城十万家》言志抒怀寄真情,在卞伯泽先生自己的笔耕生涯中别开生面,这部诗集也将如同他的其他著述一样,在名城永散书香。
2019年9月12日
于东川望云楼之漏雨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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