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常说,精神分析师自己也饱受自恋障碍的困扰。我论述到现在就是想要弄清楚,这种说法到底是经验之谈,还是可以从分析师的天赋中推导出来。分析师具备敏锐的感觉、优秀的共情能力和体会强烈感情的能力,还拥有灵敏的“天线”,这一切注定了他会在小时候被有自恋需求的父母利用。
从理论上来说当然也有这种可能:一个孩子拥有上述的天赋,但父母不会滥用他的能力,他们知道孩子的本性,理解孩子,容忍并尊重他的情感,那么孩子就会发展出健康适度的自恋。但是他将来不会成为一名精神分析师,因为他难以培养出可以与那些“被利用”的孩子匹敌的感知能力,也无法基于自己的体会深刻地理解什么叫“扼杀”自我。
所以我认为,我们的命运和天赋使我们有能力从事精神分析这一职业,但我们需要先通过培训,学会与过去的事实共处,抛弃幻想。也就是说我们要接受这个事实:我们为了留住父母的爱而不得不去满足他们的无意识需求,哪怕是以牺牲自我实现为代价。这也意味着,如果父母不能满足我们基本的自恋需求,我们可以反抗与悲伤。假如我们没有体会过对父母的失望与愤怒,也不懂得如何面对这种情绪,那我们就面临着把这些童年的无意识情境移情到病人身上的危险。一个人无处发泄自己的愤怒,所以把它宣泄在一个比自己弱小的人身上,这也不足为奇。对分析师来说,最容易的做法就是利用自己的孩子或者病人,病人偶尔也会像孩子一样依赖分析师。一个有天赋的病人,能够通过自己的“天线”接收到分析师的无意识信号,并迅速对此做出反应。他会在分析师面前展现出自己的恋母情结,并让一切完全符合分析师的预期。然而这只是他装出来恋母情结,他在压抑自己的真实情感去迎合分析师。只有给予病人时间和空间,让他发展自己的真实自体,并倾听真实自体的诉说,一段不为人知的恋母情结的往事才会慢慢浮出水面,展现在病人和分析师面前。这会让双方都备感震惊,因为这段往事讲述的是充满痛苦的真相。
不光恋母情结如此,所有的情感都是这样。当有天赋的病人察觉到,拥有一个能够快速独立自主的病人对分析师来说很重要,他就会很快觉得自己是独立自主的,并作出相应的反应。他能够满足分析师对他的任何期望。但是这种“自主”不是真实的,它会导致抑郁。在达到真正的自主前,病人需要依赖他人,先是依赖伴侣和分析师,然后才能依赖自己。只有体会到童年深刻的、矛盾的依赖情感,才能获得真正的解放。
当病人在治疗中提供的信息与分析师的专业知识、想法和预期相符合,那分析师对认可、回应、理解和尊重的自恋需求就会得到满足。如此一来,分析师实施了无意识的操控,就像他小时候受父母操控一样。他慢慢识破了有意识的操控,也能从中摆脱出来,他学会了说“不”,学会捍卫并贯彻自己的观点。但是孩子永远无法识破无意识的操控,它就像空气一样,对孩子来说再正常不过了。
曾有位病人小时候他母亲不允许他悲伤哭泣。他不应该察觉到,他的哭声让母亲感到不高兴和不安。因为母亲的“开朗”是让她小时候存活下来的希望,孩子的眼泪只会动摇她内心的平衡。但是敏感的儿子感受到母亲筑起的防御鸿沟,母亲小时候曾被关押在集中营,却对此绝口不提。直到儿子成年,她终于肯与儿子谈论此事,原来母亲小时候曾与其他被关押的孩子一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父母们走进毒气室,这些孩子没有一个哭泣!
整个童年阶段,她的儿子一直在保持一张笑脸,歪曲真实自体和真实情感,直到接受精神分析治疗,这些情感对他来说仍是陌生、羞愧和难以理解的。
孩子是无法与这样的无意识操控抗衡的。不幸的是,即便是父母也无法与之对抗,他们对此一无所知,哪怕是有所察觉也无法改变什么。在意识的层面,父母真诚地全身心投入地尽了自己的所能,所做的努力却是南辕北辙。无意识中,父母童年的悲剧总是在孩子身上重演。(www.daowen.com)
另一个例子更清楚地体现了这一点:一个父亲儿时常常受到母亲间歇性精神分裂症的惊吓,但没有人向他解释母亲为什么会这样。后来,他喜欢给自己的女儿讲恐怖故事。看到女儿害怕,父亲总是嘲笑她,为了安抚女儿,他又说:“这个故事是编出来的,不用害怕,我陪着你呢。”如此一来,他就操控了孩子的恐惧,并且因此觉得自己很强大。他是有意识地想给孩子自己缺乏的东西,比如安慰、保护、解释。但是他同时无意识地传递给女儿的是自己童年的恐惧、不幸,和未解的疑惑——为什么这个我也爱他,他也爱我的人要这样吓我?
每个人的心中都藏着一个小房间,里面装着我们童年悲剧的道具。这里面可能是一个人不为人知的幻想、反常行为,或者是部分尚未克服的童年痛苦。而唯一有机会踏入这个小房间的人,就是他们的孩子。新的生命进入里面,童年的悲剧继续上演。然而孩子自己是不可能自由摆弄这些道具的,他的角色早已和自己的人生融为一体。今后的人生中,他也不会回忆起这一出戏,除非在精神分析中通过无意识的重复,让他质疑自己的角色。这些道具虽然有时候让他害怕,但是孩子不会把它们与父母联系到一起。这是可以理解的,因为这些道具体现了父母分裂的、而非统一的部分。而孩子根本意识不到这一矛盾,他依旧接受、容忍,以致发展出一些病症。在随后的治疗中,他的情感会逐渐流露出来,包括震惊、绝望、反抗、猜忌、同情与谅解。
海因里希·裴斯泰洛齐(Heinrich Pestalozzi)[1]六岁丧父,母亲和保姆也没有给予他情感上的关爱。在他给予孤儿院里的孩子温暖和父爱的同时,却偏偏忽视了自己唯一的儿子,这难道是巧合吗?[2]
这个孩子十岁的时候被认为是痴呆,三十岁便英年早逝。对裴斯泰洛齐来说,这是痛苦和罪恶感之源。裴斯泰洛齐曾说过:“你可以把魔鬼从你的花园里赶走,但在儿子的花园里,你又见到了他。”用精神分析学的话来说就是:“父母心里分裂的,不统一的部分投射到了孩子的心中。”
【注释】
[1] 海因里希·裴斯泰洛齐(1746-1827),瑞士教育家和教育改革家,被尊为西方“教圣”、欧洲“平民教育之父”,曾创办孤儿院,致力于儿童教育。他的儿子是汉斯·雅各布(Hans Jakob)。
[2] 在裴斯泰洛齐的传记中我们可以读到这样一段话:“雅各布得打理自己的花园,在里面收集植物,要把蛹和甲壳虫有序细心地收集并保存起来……。雅各布这时才三岁半而已。大约一年后,还不会写字的雅各布在父亲的命名日之际高兴地向母亲口述了一段话:‘我祝愿我亲爱的爸爸……你可以经历得更多,我非常感谢你的善举……感谢你把我培养成一个快乐又可爱的人。现在我要和你说我的心里话……如果你可以说“我为了儿子快乐而把他养大……我是他的欢乐所在”,那我会十分感激你在我生命中所做的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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