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分析在这里能帮上什么忙呢?像海尔布隆的小凯蒂[1]那样坦率或许只存在于幻想之中,克莱斯特这样受到自恋情结折磨的人有这样的渴望,是很容易理解的。如弗洛伊德所说,福尔斯泰夫[2]那种单纯象征着健康的自恋中可悲的那面。但我说的那类病人完全不可能也不想做到那样。许多病人希望的那种矛盾情感的和谐天堂永远也无法企及。然而体会属于自己的事实、认识到这些事实中的矛盾情感,有助于病人在成人阶段回归自己的情感世界——那儿没有天堂,但是病人有能力体会悲伤。精神分析治疗的转折点之一,是病人开始认识到,所有他们费尽心机博取的爱,根本就不是现实中的那样。对于他们美貌和成绩的夸赞,也仅仅是针对容貌和成绩,并不是在夸孩子本身。在治疗中,病人内心那个幼小孤独的孩子逐渐醒来,问道:“假如站在你们面前的我又坏又丑、爱生气、总吃醋、懒惰、脏兮兮、臭烘烘,你们还会爱我吗?这样的我也是我。还是说,你们爱的根本就不是我,而是我装出来的样子——一个知书达礼、善解人意的我?可这根本就不是一个孩子。我的童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是不是被骗走了童年?但我再也回不去了,也无法弥补。我从一开始就是一个小大人,我的能力都被别人滥用了。”
这些问题让病人的内心笼罩在巨大的悲恸之中,同时也让他们的内心建立起了一套全新的心理结构——由悲而生的对自己命运的共情。处于此阶段的一位病人曾梦见,自己在三十年前杀死了一个孩子,却没有人帮他救助这个孩子。三十年前,恰恰是在恋母情结阶段,孩子周围的人注意到,他变得特别内向、懂礼貌、听话,却不再表现出任何情感了。
现在,病人不再把自我的表达当成无所谓,不再加以嘲讽。尽管他们仍然会无意识地忽略掉或者不注意,就像孩子还不会用语言表达自己需求的时候,父母用一种微妙的方式去忽视他们一样。随后,因为受到批判而分裂的自大幻想也显现出来,它与被压抑的需求之间的关系越来越清晰,这些需求包括关注、尊重、理解、回应和镜映等。幻想中最核心的部分总是那些以前从未被承认的愿望,例如:我是父母关注的焦点,他们都把自己的需求藏了起来(幻想:我是公主,佣人们都围着我转);父母会容忍我把自己的情感表达出来,他们不会嘲笑我(幻想:我是著名的艺术家,就算别人不理解我,他们也都尊重我);我的父母智勇双全,不必依赖我的成就,也不需要我的宽慰和笑脸(幻想:他们是“国王”和“王后”)。对于孩子来说,这意味着:如果有事情让我感到悲伤或幸福,那我就可以表现出悲伤和幸福,我不亏欠任何人一张笑脸,也没必要为了别人的需求而压抑自己的忧愁或恐惧等情感。我可以坏,没人会因此而头疼,我可以嬉戏打闹,就算打碎东西也不会为这点事而失去父母。用温尼科特的话说,就是我可以杀死客体,它照样会活下来。
伴随自大幻想一起出现的通常是强迫症或者变态行为,如果病人能将这种幻想当成是真实合理情感的异化形式来体会和理解,那么精神分裂就会转化成融合。
治疗要如何一步步地进行下去呢?通常,在精神分析的初始阶段,我们可以很容易让病人注意到他是如何对待自己的情感和需求的,并且让他意识到,他这样做曾帮助他生存下来。当我们认真对待病人心里头一直被压抑的东西时,他就会感到无比轻松。我们也可以借助一些手段使他知道,他是如何对自己的情感加以嘲讽、轻视、回避的,又或者他是如何对自己的感情总是后知后觉的。渐渐地,病人开始意识到,当他觉得感动、震惊、悲伤的时候,他是怎样粗暴地驱散这些情感的。(曾有个孩子,他6岁时,妈妈去世了,他的阿姨对他说:“你要勇敢一点,不能哭,现在去你的房间里,玩得开心点。”)虽然很多时候病人依然需要从别人那儿了解自己,他会一直考虑自己应该是什么样、应该有哪些情感,但是总的来说,在治疗伊始,他就已经感到更加自由了,在精神分析师的辅助下,他学会体会并认真对待自己的部分情感,并能够更多地感受到自我。
但治疗不会止步于此。移情[3]性神经症一旦在病人身上得到发展,分析师就会成为其移情的对象,童年时期各个阶段的情感在此刻一股脑涌上心头。这或许是治疗中最困难,同时也是收获最多的时期。病人开始表达自己的所思所想,不再一味服从,但童年的经历让他难以相信这样做不会带来生命危险。所以他不断重复设想一些情境,并将分析师也代入其中,在这些情境里,他不得不真实体会到失去父母、被拒绝、被孤立的恐惧。随后,他会觉得自己获得了解放,他可以承受这些风险,信任自己。他会被那些他本不愿体会的情感所惊讶,但要想回头却为时已晚,因为病人感知自己情感的能力已经被唤醒。现在,他必须以一种过去认为不可能的方式来重新审视自我。
以前他讨厌吝啬鬼,现在他无意中发现,自己多么在意因为分析师接一通电话而被耽误的两分钟时间。以前他从未向别人提过要求,反而不知疲倦地满足他人的要求,现在他却因为分析师又去休假了而感到恼怒。当他看到分析师身边出现新面孔时,也会觉得生气。到底是为什么?这当然不是嫉妒,更何况他也不知道这种情感。他心想:“他们为什么来这儿?除了我以外,还有别人来吗?”到目前为止,他还没能意识到这一点。当他刚开始发现,他已经不再是那个友好、善解人意、大方、克制、成熟的自己时,他会觉得自尊心受到了伤害。尤其是当他发现真实自体被圈禁在内心之中,他受到的伤害会更大。吝啬、恼怒等情感在他看来并不是一种克制、成熟的举止,反而略带稚气,正因此,这些情感才遭到了排斥。如果病人发觉他像自己父亲那样讨人厌地大发脾气,或者像母亲一样操控自己的孩子,他会倍感震惊。让投射活跃起来,借助移情的帮助对其进行研究,这是精神分析的主要部分。就算病人回忆不起来,却也能无意识地再现那种场景,通过这种方式便能找到最初的那些情感。病人越多地体会以前的情感,他就感到越强大,跟自己的联系越紧密。这让他有能力直面童年的情感,体会当时的无助和爱恨交织,同时这也增强了他的安全感。
成年人体会到的对某个人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与孩子体会到的完全是两码事。曾有个病人回忆起两岁时女佣喂他吃饭的场景,他很悲伤,心想:“为什么妈妈每晚都出去?为什么她不喜欢我?是我做错了什么事,所以她要和别的小孩待在一起吗?我要做什么她才肯留下来?我不能哭,不能哭!”虽然那时他还不会想到这么多,但此刻接受治疗的他既是成年人,也是那个两岁的孩子,他伤心地哭了。他流眼泪不仅是为了宣泄情感,其中也掺杂着童年时期他对母爱的渴望,而这也正是他一直否认的。接下来的几周里,他一直体会着对母亲——一位优秀的儿科医生——那种爱恨交织的矛盾情感,十分痛苦。一直以来他脑海中对母亲的刻板印象变成了另一种样子——一位虽然和善可亲,却不能一直陪伴在孩子身边的母亲。“我恨死那些小孩了,他们总是生病,把母亲从我身边夺走;我恨我的母亲,她更愿意陪着别人,而不是我。”在移情的过程中,病人的无助感和内心长期积聚的对不能拥有的爱的客体的愤怒融合为一体。随后,长期折磨他的一种反常行为消失殆尽,其原因也不难解读。病人与女性的关系也随之改变,他不再想要自私地占据她们,以前那种先征服然后离开她们的强烈欲望也随之烟消云散了。(www.daowen.com)
处在精神分析的这一阶段,病人体会到了对于所爱对象的愤怒、无助之感,这些情感以前从未被回忆起。人们只会记得自己有意识地体会到的事情。然而,患有自恋障碍的儿童的情感世界已经经过了筛选,剔除了其中最重要的东西。只有在精神分析中,这些伴随着痛苦的早期情感才能首次被有意识地体会到。真实自体处于不沟通状态,因为它必须被保护起来,在病人身上没有什么比他的真实自体藏得更深的了。当病人历经苦痛,接近真实自体时,他们身上仍有这么多真挚的情感在掩饰、否认和自我疏离之间夹缝求生,并最终流露出来,这就像是见证奇迹一般。但是倘若我们认为,在病人的虚伪自体后面隐藏着一个得到充分发展的真实自体,那就大错特错了。如果真是这样,那么这个人是没有自恋障碍的,他只是在有意识地保护自己。然而,孩子并不知道他隐藏起来的是什么。曾有位病人这样说:“我就像是活在一个玻璃罩里一样,我的妈妈时时刻刻都能看到里面的情况。在玻璃罩里,我不可能把任何东西藏起来而不被别人发觉,除非把它藏到地下,但这样的话,连我自己也看不到了。”
成年人也只有在内化了一个爱自己、能与自己共情的自我客体时,才能体会自己的情感。这一点正是患有自恋障碍的人所缺乏的,他们不会对自己的情感感到意外,因为只有经过内心筛选的情感才能被体会到。为此他们必须付出的代价是抑郁和内心的空虚。真实自体无法与人沟通,因为它处于无意识的状态,得不到发展,被囚禁于内心的牢狱之中,与“监狱看守员”打交道无益于发展活力。只有在精神分析中获得解脱之后,自我才会开始表达自己,开始成长和发挥创造力。以前的空虚和幻想也转变成意想不到的丰富的活力。这个过程与其称为“回家”,不如说是“创建一个家”,因为这个“家”以前是不存在于病人心中的。
当病人有能力去悲伤,去直面童年时期的情感时,他就不必再依赖分析师了,治疗也进入了尾声。
【注释】
[1] 小凯蒂是德国19世纪初作家克莱斯特的戏剧作品《海尔布隆的小凯蒂》剧中人物,她为了爱情能够不顾一切。
[2] 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人物,肥胖、机智、爱吹牛、会享受物质生活。
[3] 移情是指来访者将自己过去对生活中某些重要人物的情感投射到心理咨询师身上,而对心理咨询师产生感情的过程。如果咨询师对来访者也产生同样的感情称为反移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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