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明比
比体在诗中比较复杂,所谓复杂就是种类比较多。明比,如李清照的词“人比黄花瘦”,在过去是滥用了,大家都把女子比作花。李煜的《虞美人》也是很有名的词,后两句“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最后一句还作为一部电影的名字,即很有名的经典《一江春水向东流》。
其实在电影里面明比往往都是不太好的创作手法,缺点就是太过肤浅,很像是用外物掺杂,如用辣手摧花的镜头来比喻女子受残暴,或用乌云盖月的镜头来比境况的凄惨,不但肤浅过露,而且已属陈词滥调。
爱森斯坦曾经在他第一部作品《罢工》中,把沙皇的士兵残酷镇压罢工的工人镜头,跟屠场里面那个屠牛的血淋淋的镜头互相交错,让人觉得惨不忍睹,这部作品已成为经典的明比。电影在古典主义时期,明比是常常见到的,因为那个时候这种手法还是很新鲜;但是在今天就比较少用了,主要是太过明显。但是也不是永远不能做,明比是否可行,端赖镜头的长度、镜头交错的节奏和影像的力量。如果你要做讽刺效果或者喜剧,当然也是可以的。爱森斯坦在《大罢工》里面用的明比之所以成功,正是因为他掌握了这些重要的因素。
2.对比
诗词中最有名的对比可以说是杜甫的《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里面的名句“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个对比是对社会贫富极端悬殊惨状的强烈控诉。1927年普多夫金导演在《母亲》里面就把在前线受战祸摧残的士兵跟在后方投机享乐的资产阶级做出一连串的对比。中国电影也很讲究运用这种对比,如平行剪辑,1947年《一江春水向东流》中将城市的喧哗繁荣和农村的破败萧条进行了特别的对比,还有将日本侵华时期沦陷区的痛苦和大后方重庆的享乐进行对比。但是对比其实不单可以用在政治上,将阶级、贫富做对比,也可以运用在浪漫、性感的刚柔对比上。以香港的武侠电影为例,有二元的对比,如正邪和是非黑白,我觉得在香港武侠电影里面有一个做得很精彩的就是1980年《名剑》。《名剑》中郑少秋饰演剑客李蓦然,他追求最锋利的剑,希望成为天下第一剑客,这是武侠电影常见的题材,但是在这个过程中李蓦然碰上了旧情人——陈琪琪饰演的言小语,她已经嫁给了另外一个剑客——徐少强饰演的连环。
其中有场戏讲了李蓦然重逢他的旧情人,而之前一场戏中导演谭家明拍出的是很浪漫的诗词的气息,他这个旧情人从轿中出来的那个场面,很像是一句有名的诗词,即张先的《天仙子》中的“云破月来花弄影”。它里面运用“动”跟“静”的场面都拍得很精彩,动的方面,李蓦然跟连环最后决斗那场,就好像杜甫《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里面的“来如雷霆收震怒,罢如江海凝清光”。
这场是谭家明在连环施行家暴之前铺排了一连串温柔的场面,大家看到连环好像是一个很关心和爱惜妻子的丈夫,但在后来突然之间就出现了暴力行为,这种对比是非常凌厉的,尤其是在电影里面做出来。其实编剧刘天赐受到了一首词的启发,角色的名字都来自辛弃疾的《青玉案·元夕》:
图4 《名剑》:温柔与暴力对比
东风夜放花千树。
更吹落,星如雨。
宝马雕车香满路。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
笑语盈盈暗香去。
众里寻他千百度。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电影里有一个很重要的剑客,名字叫作花千树,“更吹落,星如雨。宝马雕车香满路。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这是描写元宵佳节的;“蛾儿雪柳黄金缕”,这些都是女孩子头上、脸上的装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蓦然”就是郑少秋饰演的剑客李蓦然;“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这句在镜头里面,花千树跟李蓦然在一起的场景就很明显,李蓦然最后失去言小语,连环后来把言小语杀了;“笑语盈盈暗香去”,后来郑少秋的另外一个女朋友叫作盈盈,也被杀了。可见,编导在中国诗词上受到很精彩的启发。(www.daowen.com)
图5 《名剑》: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3.借比
借比中其实也有对比。杜甫的名句“纨绔不饿死,儒冠多误身”中,纨绔就是用丝绸做的裤子,在古代是富贵人家穿的,不像现在谁都可以穿,也不是那么贵;儒冠是博士帽,文人学士的帽子。儒冠文人为什么会误身呢?文人有时候喜欢批评时政,一不小心就被权贵批斗了,所以很容易误了自己前途。杜甫的名句已有一千多年了,其实那时候很多文人都喜欢舞文弄墨写文章、写诗,一不小心就被朝廷贬黜了,更严重的是诛九族。
借比如果用英文名词表达就是metonymy,意思是借用某一事物所特有的标记来比喻那种事物,其实电影的表达方法基本上是影像思维,常借用某一种事物来表达。例如,日历一页一页掉下来,来借比时间的流逝;以火车轮的飞驰来借比长途旅行;飞机飞过地图来借比旅程;以名贵的汽车,如劳斯莱斯汽车来借比富豪身份;以军人的皮靴来借比军国主义;等等。还有演员的姿势及动作,基本上用来借比各种心理及情绪。这是赋比兴可以应用在电影的手法及其意义。
4.拟人
拟人就是仿效人来人格化,这是为了艺术创作的需要而把动植物或死物化作具有人的意识,加以人格化。我们先举一些诗词,看看在赋比兴里面是怎么拟人的。其实中国诗词里面有很多例子,我们以李商隐的《无题》为例。“相见时难别亦难,东风无力百花残”中,“东风”就是拟人,比作主人或者是君王,他没有力量保护百花,而百花是三宫六院;“春蚕到死丝方尽”中,“春蚕”比喻诗人写诗(丝),不停地写诗(吐丝),到死时才停止;“蜡炬成灰泪始干”中,这个蜡炬就是伤心人了。又如杜甫的诗《发潭州》中的“岸花飞送客,樯燕语留人”。送客人上船时依依不舍,两岸的花朵、花瓣都好像掉下来,落泪了,飞起来欢送客人。樯就是船上的桅杆,这上边的燕子都在叽叽喳喳地叫,希望留下客人,可见诗人多么有想象力。以花来比作女性跟爱情,是电影里面最常见的拟人手法了,现在很多科幻电影里面的怪兽、机器人也都是拟人化的,因为把它人格化的话就会有趣很多,好像每个机器或者怪兽都是有性格的,或正义或邪恶或好玩的。电影中的大白鲨或者《白鲸记》里的大白鲸跟人斗智斗法,这些都是拟人手法。王家卫的电影《重庆森林》里有一组很有趣的拟人手法。
图6 《重庆森林》中的拟人场景
梁朝伟饰演的警察失恋了,他在对家里的事物倾诉心事,这里是很有趣的拟人运用。
5.隐比
李商隐的《登乐游原》中,乐原是在古代长安,也就是现在的西安西南边的一个有名高原,在这里可以看到日落美景。在这首诗中,有句名句“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其实他开始使用的时候可能采用的是隐比,但是现在大家一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就表示人到晚年了,这种修辞已经从隐比变得有点儿像明比了,但在最开始的时候它还是比较隐晦的比喻。
再回到《黄土地》,影片中受到封建习俗盲婚压迫的村女翠巧,每天都要去黄河边挑水,电影里面就有这个场面。我们看看这个场面,她的挑水是一个很精彩的比兴。
图7 《黄土地》中翠巧挑水用的木桶特写镜头
黄河是中国文化的源头,所以《黄土地》中的黄土高原和黄河是中国文化源头的比兴。在中华文化里面,一方面它是历史的,是母亲河,有文化源头,可以说是培育、孕育的力量;另一方面,它也是一种破坏性力量,带着几千年的老旧,而且可以引发洪水,破坏力量很大。所以,中国传统文化有很大贡献的方面,也有破坏力的方面。这是一个木桶镜头大特写,挑水就是翠巧的命运,水当然也是对女性的比兴,千百年来女性的命运被那个木桶困住,她们逃不出去,没有自由的婚姻,基本上像木桶里面的水在摇晃,看起来很漂亮,但好像也是泪光,背景就是滔滔不绝的黄河,个人命运对抗不了洪流。影片中的比兴不单是女性或者个人,更大的比兴就是整个民族的个性和自由被木桶困住了,逃不出来,这是很重要且精彩的隐比运用。隐比就是非常隐晦的,一不小心就错过了,如果不运用你的想象力和分析能力来看,可能就错过了这个精彩隐比镜头的深刻内涵。
电影里面有很多精彩的隐比,像我们刚刚讲到《黄土地》中的那个木桶,运用木桶也是一个很精彩的隐比,因为可能不是那么容易看出来,那是比较高级和高明的隐比了。
其实隐比跟兴是很接近的,人们很难将二者分辨清楚。兴是诗学之中最惹人争论的一点,基本的原因是兴既难以言状,又难以捉摸,优秀的艺术和境界不是那么容易理解,兴正是代表这个层面的精彩抽象意念,而电影艺术的微妙之处也不是文字可以完全形容的,因为两者是不同的媒介,所以兴的运用在电影之中也非常重要。历代各家论证的很多,前面已经提到了几点,这里再提出一些与电影艺术的共通之说:唐朝和尚皎然在《诗式》中说“取象曰比,取义曰兴”,“取象曰比”,是说以形象来比较就是比。“取义曰兴”,指以内涵意义来比较就是兴。另外一篇比较有名的关于诗词的理论,是陈廷焯的《白雨斋词话》。所以说几千年来有关诗词的理论很多而且也很深厚,拿来运用并转化为电影理论是最好的,有系统且有高度。他的很重要的理论是:“托讽于有意无意之间,可谓精于比义。”就是说比较的手法要高明,是在有意无意之间,不是那么刻意。“托喻不深,树义不厚。不足以言兴。”对他来讲,兴还更高,更抽象一些(电影大师塔可夫斯基便要追求这样的抽象境界)。
“所谓兴者,意在笔先,神余言外,极虚极活,极沉极郁,若远若近,可喻不可喻,反复缠绵,都归忠厚……”其实最后的“反复缠绵,都归忠厚”很重要。怎么解释呢?就是不管你怎么做,都要归于“诚”字。不可以将伪术当作艺术,这也是西方对于艺术的重要评价——honesty和sincerity。在西方艺术评价方面,很大的缺憾就是做作、不真诚,而陈廷焯早在《白雨斋词话》里就提出一种观点——“都归忠厚”非常重要,和西方的honesty和sincerity交相呼应。不管你怎么抽象,怎么看不懂,只要你真诚地去创作,是发自你的内心,而不是为了讨好别人或是哗众取宠,就能创作出真正有艺术感的高水准作品;反之,如果你故意做一些虚妄和令人看不懂的东西,从评价艺术来讲,那些都不是真正的艺术作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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